四十七
2024-09-29 11:01:20
作者: 阿瑩
其實自從那天救人以後,黃老虎一直沉浸在渴望與羞愧交織的亢奮中。
按說他在槍林彈雨里也走過好多年了,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老兵了,對於女人他像任何男人一樣心存嚮往,多少次他都想沖向心儀人,可他往往在衝動前的一刻又遲疑了,沒人知道他的難言之隱啊!他見不得誰來送什麼結婚請柬,也不願看見誰家兩口子禮拜天去逛街,那就像誰在有意揭撕他的瘡疤,讓他無法迴避內心的懊悔。其實,他那天在澡堂搶救黑妞兒實在突兀,就像當年在戰場上搶救傷員,絕對沒注意過對方的模樣與膚色。
好像當時是他和滿倉給黑妞兒套的外衣,大腿和胳膊軟塌塌的,像瀕死人似的,地上嘔吐的污穢更把腳踩得腥臭,好像褲子還給套反了,上身只套了件灰罩衫。好像那個忽小月也是他和和尚給套的衣褲,可他怎麼對那個人沒一點好印象呢?當時若不是他臨驚處置得當,兩個女人恐怕進了醫院就被人圍觀了。
然而從那天起,他一個人回到宿舍,就不敢閉眼睛,一閉上眼睛,那個膠東女人就會從水泥地上爬起來微笑,她的膚色白裡透紅,柔滑地舒張著強大的吸力,尤其那一道道隆起的曲線,幾乎把他撩撥得腳下難以動彈,後來一遇見與她穿戴相似的女人,他的腦海就會閃現出昏迷的微笑。
當初在調查總指揮被襲事件時,他曾關注過這個愛打聽總指揮行蹤的女人,要不是忽大年明里暗裡阻撓,他很快就能把她列入嫌疑隊列的。沒事在萬壽寺門外轉悠什麼?他從不相信那倆人之間是清白的,已經鎖進保衛科卷宗的那張紙條,就昭示了倆人間難以預料的複雜,但他出於「上諱」的古訓,沒有沿著那條線索查下去,而今……而今這個人似乎想與他發生某種微妙聯繫了。
天哪,他以前似乎很享受這種狀態,一個人回到宿舍閉上眼睛,信馬由韁,上天入地,以前他可從沒真正注意過這個女人,偶爾碰上也沒覺得什麼誘惑,而今猛然在車間打個照面,他就慌得手足無措,渾身血液直往頭頂沖,臉上便漲得火辣辣的了。是啊,管她以前跟老首長有沒有過曖昧,只要能……能什麼呢?
黃老虎好像跟幹校同學在俱樂部邊的小飯館喝了頓小酒,心裡就撒開野了,一個個都帶著老婆,一端酒杯就朝老婆眼角瞅,好像管得多嚴似的,不就是害怕喝多了上床辦不成事嗎?可人家毫不隱諱,張口閉口準備要娃呢。這話正正戳到他的腰眼了,人一下子就恍惚了,以致上班,以致講話,底氣都沒有以前充足了,讓人感覺他心裡藏著什麼秘密,壓得他決策事情都走了樣。哈運來說蘇聯專家已經接到通知,要在一個月後全部撤離,可還有一部分工藝沒有翻譯,伊萬諾夫建議把忽小月抽回來增加人力,還氣洶洶說讓翻譯下車間當文書是最大的浪費,黃老虎稍一思忖就點頭同意了。哈運來見他答應得痛快又趁機說:那台寶貝蛋衝壓機衝程飄移,達不到設計要求,伊萬諾夫說是安裝的問題,可現在設備科都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連衝壓機都是第一次摸,要想讓他們找到毛病癥結,沒有一年半載絕不可能。黃老虎眨巴著眼睛說:那還等什麼?趕快把連福找回來,那傢伙倒騰設備還是有一套的。
這個平時把政治看得至高無上的人突然變了腔調,居然同意把歷史反革命從勞教煤礦叫回來?這個變化也讓忽大年眼睛睜大了,他以為一定是上級有了什麼新精神,否則,做事謹慎的他咋能輕率做出這個決定?這天,黃老虎在辦公室放下電話,老首長便進來套近乎:看你心不在焉,一臉疲憊啊?黃老虎把門關嚴說:老首長,你說和尚念經真能把心收住?忽大年笑著說:什麼事讓你心慌啊?
黃老虎嘆口氣說:最近我怎麼總是想,要是你那倆妹子死在我面前,我這輩子可能就逃不出魔怔了,你說咱以前在戰場上見過多少死人啊,也從沒這麼糾結的?
忽大年眨眨眼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人可能是第一次見到女人胴體,內心定是被嫵媚捉去了。黃老虎不知道,正是他這幾句話讓老首長頓悟,那黑妞兒論年齡、論相貌、論資歷,與他是天生絕配,何況倆人已有了澡堂奇遇,於是回去給靳子一嘀咕,就上演了這一場夜茶對飲。
晚茶後的第三天,黃老虎剛進辦公室坐下,靳子便躡腳閃進來神神秘秘說,她已經給膠東女人講了那個意思,開始人家還裝模作樣不應承,她又找忽小月從中撮合,人家終於口氣軟了,回話容她想上兩天。黃老虎一聽頭大了,這黑妞兒要是想上幾天不搭理,那自己該咋辦呢?
事情說到底也都壞在那幾顆鐵砂上了。
那年部隊攻打晉中一個小縣城,他衝進城門瞅見有個鬼子翻牆進了一家院子,便隨之縱身跳進去,可雙腿剛一落地,屋裡猛衝出一個端獵槍的老人,抬手就是一槍,幾十顆鐵砂打在他的小腹上,疼得他滿院子打滾。老人發現打傷的不是鬼子,撂下槍把他扶到炕上,脫掉他的褲子,削了根竹籤,把鐵砂一顆一顆從肉里撥出來,又殺雞養了兩天,才送他回到八路軍營地。可從那以後,他常常感覺襠下生痛難耐,獨自躲到玉米地,用手一點一點捏尋,終於發現還有兩粒鐵砂嵌在皮囊里。他想找衛生員取出來,可偏偏是個嘻嘻哈哈的大姑娘,在衛生所門前磨蹭了幾個來回都沒敢開口。後來他乾脆把刺刀磨尖,躲到一間沒人的破屋裡,捏住鐵砂,馬尾紮緊,挑破皮囊,生生把兩顆鐵砂一個一個擠了出來。
後來他以為隨著那兩粒鐵砂的遺失,獵槍給他帶來的痛苦和羞恥也就煙消雲散了。可他很快發現自己染上毛病了,只要跟女人熱絡上兩句話,襠下竟腫脹得像兩個並蒂的小葫蘆,皮囊血管像一條條小蚯蚓,粉光鋥亮的,痛得他真想一把揪掉了事,可躲進小屋躺到天亮又恢復正常了。自打到了長安廠,工會組織學跳交誼舞,他不管摟住誰,轉上一兩支曲子,襠下就腫得像牛蛋要爆了。他以為自己這輩子不會再有女人緣了,女人近身對他來說就是個恐怖,可能他上輩子虧待了媳婦,老天爺在懲罰自己呢。
但是,現在忽然有了例外,那次在澡堂搶救女人,近距離看到了女人的肌膚,還抓住人家胳膊腿套上了外衣,可他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反應。事後他不斷品咂那天的情形,心裡忽然湧起一絲絲暖意,難道這黑妞兒命中注定是自己的女人?這個人雖說是從膠東農村招來的,卻有個跟自己差不多的革命經歷,聽說還是老首長當年教的識字,至於她跟他那遙遠的曖昧,也根本用不著計較,只要能跟他好好過日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纏就會迎刃而解,等將來結了婚有了孩子……有時,他想著想著就噼里啪啦猛拍一陣桌子,惹得秘書急跑到門外小心問:有事嗎?
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媒人去上門提親,人家還會猶豫,還要想上幾天。
這個女人進廠時黃老虎負責政審,幾乎所有的新工都是從關中農村招來的,唯獨這個黑妞兒是膠東半島人,是忽大年同村的老鄉,他本想派人去村里搞個外調,把她的前世今生查個清楚,卻聽連福詭秘地說她可能跟總指揮有瓜葛,便沒敢去觸碰這根敏感的神經,生怕一不小心引爆一個炸雷,給首長也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當然,他也明白,忽大年兩口子現在之所以這麼熱心來撮合,除了想讓他筆下美言,也是想拔了這顆雷的底火,讓它再也爆不了,這似乎也是兩全其美,幹嗎要裝模作樣呢?
但是過了一個禮拜,又過了一個禮拜,黑妞兒始終沒有回話,黃老虎也不好意思去問靳子,他也確鑿有些納悶,他是堂堂長安廠的黨委副書記,儘管現在仍掛著副職,可明確由他主持黨務工作,實際上就是工廠的一把手了,她黑妞兒不過是一名底層的檢驗工,多麼懸殊的差距,估計有多少女工做夢都想著這一天呢。靳子後來告訴他,膠東女人儘管只是個檢驗工人,可四二年就給游擊隊送過雞毛信,也算是個老革命了,擺點譜也情有可原,關鍵是你作為男人要主動進攻,沒聽人說嗎?羊要天天攔,女人要慢慢纏,不信她黑妞兒一次不答應,十次八次還不答應嗎?
黃老虎最先採取的手段就是去車間檢查工藝,他看見黑妞兒與一排檢驗員站在明晃晃的檢驗台前,抓起一個炮彈筒,抬到四十五度,手捏一根綁著蠶豆般燈泡的竹棍探進去,內壁沒見疵病,再推給下料工。那些疵病別看微小如豆,若是漏下去常常會引起膛炸,所以黑妞兒聚精會神,幾次黃老虎走近檢驗台想搭話,她竟然沒一點反應。黃老虎心裡有些不舒服,上去問身後這幾個彈筒有啥毛病?黑妞兒客氣地回答,一個有皺褶,一個有夾灰,還有兩個有氣泡。黃老虎見她沒有流露熱情,一股煩惱陡然在胸間擁塞起來,他怕周邊人看出用意扭身走開了。
應該說首輪進攻無功而返,弄得黃老虎無趣至極,但他似乎從黑妞兒的眼神里看到一絲羞澀。這個羞澀,是因為他見過她的隱私自然的流露,還是她聽到靳子的撮合而產生的呢?再說她所在的工序是群體作業,人家怎好公開跟他閒諞?於是黃老虎加大了攻擊火力,準備把膠東女人調到靶場交驗組去。
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好差事,黃老虎心裡琢磨,一旦這個調動實現,對他來說意義就大了,不但討了那個膠東女人的好,還避開了那群虎視眈眈的工人監督。而且,到了交驗組就不一樣了,他可以電話把她叫來,詢問打炮試驗情況,也可以自己抽空過去細聊,什麼話都可以慢慢滲透的。
對於黃老虎肚裡這些小九九,黑妞兒本來並不知情,但她禁不住靳子三番五次地纏磨,女大當嫁,天經地義,似乎也沒有理由回絕。當然也是為了讓靳子徹底放心,不要一天到晚提心弔膽,生怕她在門縫裡插上一槓子,就半推半就地應承考慮一下。顯然黃老虎由此看到了希望,轉眼就把她的工作調了。等她迷迷怔怔進了產品交驗組,發現工廠還有這麼舒服的業務,每個禮拜去成品庫抽兩發炮彈,坐吉普車送到秦嶺靶場,做完打炮試驗就算大功告成了。然後每隔三月,把過期炮彈的炸藥倒出來,集中到靶場點火銷毀,就算任務完成了。
這天,黑妞兒把兩發試驗彈交給靶場射手,走出掩體半是調侃地問射手:咱靶場試驗槍嗎?能不能找一把來試試?射手告訴她這是火炮試驗場,沒有槍械試驗設備。
誰知黃老虎那天來檢查安全也到了炮位,問:你找槍幹嗎?黑妞兒明白他在獻殷勤,便毫不掩飾地說:有十年沒摸槍了,想打幾發過過癮。沒承想黃老虎從隨員提包里摸出一把手槍,小巧的白朗寧,黑妞兒熟練地把彈夾退下,又咔吧一聲推上,抬手瞄向山峁一棵突出的老槐樹,叭叭兩聲槍響,有鳥兒從樹上驚飛四散,躲進密密的樹叢去了。黃老虎討好地鼓了幾下掌,黑妞兒不好意思地說:沒打中,鼓啥掌?黃老虎笑笑說:還有幾發子彈,你往山峁再走幾步,靠近了再打。
黃老虎從兜里摸出一把子彈,黑妞兒一顆一顆推進彈夾,右手提槍朝山峁走去,忽見草叢有動物閃跳,躡步過去,抬槍瞄準,又叭叭兩響,一隻兔子跌落到草窩裡了。她連蹦帶跳追過去,卻見受傷的兔子一瘸一拐蹦到遠處了。黃老虎跑過來催促:你快打呀,怎麼不打了?黑妞兒說:一瘸一拐的,挺可憐的。黃老虎說:和尚心,藏慈悲。黑妞兒有些歉意地還了槍說:什麼和尚,我是女人。黃老虎忙說:我就是個比喻,解放後我也沒好好練槍法了,每年就是校驗時打兩發,準頭也不行了。黃老虎直感這個黑妞兒比他還放鬆,看來澡堂那一幕沒留下什麼陰影,他想這麼茂密的灌木叢,有花有草,有紅有綠,兩人在這靶場小路上走走聊聊,倒是別有一番情趣呢。
黃老虎引著她往長滿蒿葉的河邊走了幾步問:你跟忽廠長都是膠東的?可話一出口,他就覺得這個話題挑得笨拙,可是黑妞兒卻像無所謂:我倆還是一個莊的呢。黃老虎只好順著說:你是在家鄉學的打槍?黑妞兒說:我們家是游擊隊的聯絡點,我玩過王八盒子,但沒打過人。黃老虎故意轉問:你咋都三十多了,還是一個人?黑妞兒扭頭看他說:我咋看你今天像來調查我呢?我可告訴你,我心裡煩著呢。黃老虎感覺話不投機,便想提醒救命之恩:你以後不管幹啥都要小心,那天多危險……黑妞兒張嘴打斷說:滿倉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救我一命,我心裡記著,將來一定報答你。
我看你抗戰就參加革命了,可檔案咋沒記載。
那有啥呀?村里人都知道。
回鄉找人做個證明,將來定級多不少錢呢。
那我明天就回膠東找人去,你可要說話算話啊?
以後有空咱們就多聊聊,興許會對你有幫助。
咱倆有啥好聊的,一個大書記,一個小工人。
可以聊聊打靶試驗,聊聊莊稼收成……
我可不想跟你聊這些……
那你想聊什麼?
我想知道……你是咋把忽大年搞下去的?
你……你咋這樣說?
你說,以前他是你的頭兒,現在咋成了你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