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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2024-09-29 11:01:17 作者: 阿瑩

  面對突然到來的造訪,黃老虎格外憂慮登門者的企圖。

  也真邪門了,他剛從漢中茶農手上買回一斤午子仙毫,忽大年的長鼻子就聞到了。按說他一直跟隨廠長麾下,兩人從部隊到工廠,一路走來有數不清的交往,但是老首長從沒敲過老部下的家門,今天竟然夫婦同行進了單元門。這倆人藏著什麼貓膩呢?他暗自感嘆,老首長出生入死半輩子,帽子卻越戴越矮了,居然要屈尊上老部下家裡討茶喝了。他以前跟老領導也曾套過近乎,拎瓶老白乾,兩根大蔥,一包花生米,躲在辦公室沒高沒低一醉方休。而今兩人的關係發生了戲劇性逆轉,黃老虎祖墳冒煙,主持了長安廠黨務工作,忽大年祖墳漏氣,降成了副廠長分管後勤,儘管兩人在級別上似乎扯平了,但這個「主持」無形中高出小半格,無疑成了這方土地的新主宰,誰來考究都會唏噓不已的。

  顯然,省委尚未拿定主意,由他還是哈運來接掌一把手大權,這預示著這兩個人會有一場艱難的較量,但文件上他的名字排在哈胖子之前。呵呵,這相當於兩軍對壘,他占據了優勢地形。所以他跟趙天多要了一份文件,反壓在玻璃板下,別人看不清什麼內容,而他卻可以影影綽綽分辨出隱約的字符,常常盯得他熱血沸騰,好像人生逼近了一個飛黃騰達的時候。

  不過,黃老虎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把自己掩藏得很深,內心激動,臉上平復,相當一段時間他不敢聽忽大年匯報工作,感覺這位膠東人只要站到他的辦公桌前,就像手搖著皮鞭在頭頂晃悠,渾身的血液就一股一股往頭頂上沖,不管報告什麼他都沒二話,還常常客氣地說上一句:你是老廠長,你就定了。但忽大年不管報告什麼,都要一五一十把來龍去脈講清楚,黃老虎便會拉他坐到沙發上,面對著面,膝對著膝,目光更不敢有半點游離,所以,兩人關係多少有點微妙,老部下也明白老首長是絕不甘於寄人籬下的,尤其是寄於老部下之下,表面的客氣恰恰是內心不屈的表現喲!

  但是,下班前忽大年突然煞有介事推門說:今晚我倆想到你家去坐坐,也沒啥事,就是串個門聊聊天,喝一杯你壓在箱底的午子仙毫。黃老虎有些吃驚,老領導怎麼屈尊人下,到他家裡串門來?來了會不會要酒喝?他從來不做飯,屋裡連棵大白菜都沒有,更別提油鹽醬醋了,這不能說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也是令人難捉摸的。不要說老首長喝了茶會不會刺他幾句,就是那個靳子來幾句不咸不淡的風涼話,也會讓他難堪的。所以黃老虎一個勁婉言謝絕,推說有一摞文件要緊急處理,可忽大年拿出了久已消失的威嚴:你就不要編了,你上班一個人,下班還是一個人,去你那小廟喝杯茶,沒人乘機找你簽字,地球離了誰照樣轉!

  其實老首長是不知道,這幾天他哪有閒心喝茶聊天呀?如今工廠是兩駕馬車,哈運來接手生產科研後喜訊不斷,已經爭取了一年的穿甲彈立項了,反而顯得黨務工作有點落寞,於是他提出了一個「長安接待日」制度,規定每個領導每周半天接待群眾上訪。

  然而,自己只接待了半天就煩了,上訪人哭哭啼啼的,全反映的是陳芝麻爛穀子,而忽大年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居然提了個上調五分錢夜餐費的建議。他思忖,現在是我黃老虎主持黨務,這種籠絡人心的事情,應該從主持人嘴裡說出來,可忽大年居然嫌他壓了報告連連譏諷:我說黃主持呀,咋五分錢的面子都不給啊?

  

  可能老首長也感覺到了彆扭,想緩和一下關係吧?黃老虎拗不過只好硬著頭皮回到家,匆匆忙忙把小屋拾掇了一番。本來他可以在幹部樓里分到三間一套的單元房,可他進門出門都是一個人,就在家屬樓要了一套二間的單元房,一間他睡覺,一間他讀書。他先把一堆亂糟糟的書歸攏了,把掛在牆上的髒衣服塞進了箱子,又下樓抓了兩把沙土,把兩隻搪瓷杯子搓洗了幾圈,杯子便潔白如新了。

  不過,他估計今晚可能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較量,否則這兩口子冷不丁到他家來幹什麼?天天見面有多少話說不完,要到家裡來絮叨呢?那靳子很有可能追問,每季度要給省委報告忽大年的現實表現,究竟是怎麼落筆的。聽說這裡的名堂多了,寫得好了,老首長可能考慮重新安排工作;寫得不好,就可能永遠撂下去永無天日了。所以,老首長當下的命運似乎就掌握在老部下手上,人家過來探探口風,乞望筆下留情也在情理之中。

  其實,黃老虎對待那個報告一直糾結,寫得不好,有落井下石之嫌,將來戰友們知道了會把他皮剝了;寫得好了,又擔憂上級認為他抹不開情面,缺少當一把手的魄力,那就划不來了。所以他思來想去,不粉飾,不貶低,都是些鑑定性的句子。所以這倆人,黃老虎既惹不起又躲不起,儘管一百個不情願,可老首長的身架太有威懾了,他實在沒法駁這個面子,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黃老虎收拾完家裡,感覺這個家還缺點什麼似的。缺少點什麼呢?呵呵,那就是缺少一個女人,人家是兩口子一塊來的,沒有女人的家總會捉襟見肘的,果然他靜坐了一會兒,想起熱水壺空了,如果去開水房打熱水,掐算下來會讓人家吃閉門羹,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於是他從床下掏出一隻電爐插上電源,把那隻慶功典禮的搪瓷杯蓄滿涼水放上。呵呵,這應該是家裡最奢侈的電器了,前年他去北京開協調會,別人都進了王府井商場排隊買糖果,他跑到冷清的旮旯買了個一百瓦的小電爐,一個人平日吃喝就是湊合,插上電源,熱點什麼方便極了,可是用上了才知道電爐瓦數偏低,烤個饃還行,要燒開一大杯水,要費些時間呢。

  可沒等安頓下來,忽大年已攜靳子一人拎一隻熱水瓶敲門了。他詫異怎麼來串門喝茶,還怕沒有熱水伺候?靳子說到你家去,正好路過鍋爐房。黃老虎把藏在抽屜的午子仙毫掏出來,一隻茶杯捏了一小撮,茶葉遇熱水密匝匝立起來,忽大年端起來吹了幾口沒吮就說:這茶葉地道,看著就是好東西。靳子端起茶杯碰了碰薄唇也說:好香呀。

  誰知忽大年喝了幾口端著茶杯說:來吧,以茶代酒,為我們苦難的一七〇師乾杯!哎喲,這可是倆人從不願提及的話題,裡邊包含了太多的糾結和惆悵,但今天這句話卻一語雙得,既把兩人的關係瞬間拉近了,又把近年的不爽勾銷了。

  不過黃老虎明白,老首長重提一七〇師,是在提醒他端正態度,牢記兩人上下級的歷史。其實從古至今,哪個梟雄要握住將軍權柄,不知會越過多少同僚和前輩,這就是浩浩歷史大潮,你忽大年再怎麼揪住過去的恩賜,也不能成為現今運行的規則呀。

  然而,未等屋主人感慨,老首長話鋒一轉說:老虎啊,家裡沒個女人怕不行啊,也該成個家了,你看咱廠哪個幹部沒成家?哪個不是孩子一窩了?黃老虎心想這可能是佯攻戰術,便說:你知道我對成家沒興趣,一個人也好。他朝到廚房接水的靳子瞥了一眼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看那老伊萬不也是一個人嘛,人家走南闖北,也過得充實呢。忽大年臉定平了說:你怎麼知道人家沒有相好的,你看最近一傳說專家要撤,他急得整天守在長途電話室,一等就是兩三個鐘頭,知道是給誰打的嗎?黃老虎吮了一口茶說:咱今年都三十大幾了,誰能看上咱呀?呵呵,老首長你今兒咋關心這事了?忽大年也吮一口茶說:這次多虧你救了黑妞兒和月月,我得敬你一杯,也真是巧了,兩個人都跟我有關係,一個是我妹,一個是老鄉。黃老虎搖搖頭:是啊,那天要不是我恰巧碰上,她兩個必死無疑。

  這時,靳子端了涼水進來斜睨著黃老虎問:怎麼樣,黑妞兒漂亮吧?黃老虎明白她問什麼,眼前浮現出膠東女人仰面倒地的情形,臉上騰地紅到了脖子根,嘴上卻支支吾吾:你想到哪兒去了?當時光想著救人了,誰還顧得上看她漂亮不?呵呵……就像你當年救護傷員,注意過誰俊誰丑了?靳子端起忽大年的茶杯敬過去:這可不一樣,你們男人就不愛說實話。說完她上廚房找大蔥、蘿蔔去了,忽大年又把浮茶吹了吹說:別看黑妞兒姓黑,人可長得白啊。黃老虎沒抬頭問:

  你咋知道的?這回輪到忽大年目光游離了,說:老虎,你忘了?我們可是一個村的同鄉。黃老虎狡黠地笑了:是同鄉就知道啊?這時靳子進來打圓場說:是我告訴她的,絕對的小美人。

  是嗎?啥意思?

  挺好的一個女人,絕對的黃花閨女。

  你今天就為跟我說這個?

  這事還不重要?靳子想給你倆做媒呢!

  黃老虎心裡咯噔一下,沒敢把實話說出來,當年在調查忽大年遇襲事件時,他就懷疑過愛在工地上轉悠的膠東女人,進一步調查發現背後可能還藏有奧秘,為啥總指揮一提襲擊事件就不耐煩?為啥總指揮辦公室她能長驅直入?其實,有些事到他們老家一調查就可以水落石出,但他從連福宿舍搜到的那封信里嗅到了異樣的端倪,一本精裝的《紅樓夢》,夾著一片小紙條,歪歪扭扭像堆柴火,似乎寫信人想栽贓忽大年,又似乎寫信人知道首長什麼秘密,誰見了都知道事關重大,萬不敢輕舉妄動。不過,黃老虎百思不得其解,那張紙條咋會落在連福手上?但他不想往明里挑,即使提審連福,也有意避開了這個疑點。權力是天下最複雜的魔杖,隨著職務的變化,有些事糊塗點好,搞得太清楚,自己也會被拖進泥淖拔不出來的,所以他始終沒有捅破這張紙,而是冷處理擱下了。

  但保衛出身天生敏銳,黃老虎直感老首長與膠東女可能存有顛覆人想像的曖昧,當初他沒料到廠長會同意將那女人招進廠,現在他特別擔心什麼事爆出花來。可現在這個長安一號秘密,被人家自己高高拋起來,還想讓他把這顆雷給接住,心計確實也夠重的。今天這倆人一唱一和,多少有點想使美人計的味道,這讓黃老虎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牴觸,看來腐朽行為的衝擊,是每時每刻都會發生的,一旦中招就可能成為人家手上的木偶,那他就把人格丟盡了。當然,他也確實該想想自己以後的日子了,但那不應該是今天的話題吧?

  這頓史無前例的茶敘,兩人都喝得精神頭十足,電爐燒熱水根本供不上,連這倆人拎來的熱水都快倒盡了,好像他們又回到了穿軍裝的時候,也都把窩在肚裡的話傾倒出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鬆弛,甚至想開瓶酒小酌幾杯,硬被靳子死活攔住了。

  喝到最後黃老虎似乎有點鬆弛,儘管老鷹眼眯著沒有當場應允,不過他對靳子能來撮合自己的終身大事,內心還是泛起了絲絲感激,不管這倆人背後藏著什么小九九,表面看來還是存有善意的。靳子也拿出嫂子的口吻:老虎啊,你就別裝蒜了,黑妞兒多好個女人,要模樣,眉眼正,論資歷,抗戰的,你倆天生一對。她說著還朝忽大年斜睨了一眼隱隱地笑了。

  黃老虎撇撇嘴,一雙老鷹眼又眯上了,這麼迫不及待,真的是跟我一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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