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2024-09-29 11:01:14
作者: 阿瑩
的確奇妙,洗澡居然能清爽膠東女人沮喪的心境。
本來黑妞兒對洗澡是心有牴觸的,她覺得一堆女人光溜溜擁擠在狹小的空間裡,燈光暗淡,蒸汽瀰漫,好像什麼也看不清,卻能看到一團團白花花的光影,使得女人身體沒有任何遮掩地袒露出來,讓她想想就感覺羞澀難當。記得第一次進入澡堂,她只怯怯地瞅了一眼,儘管進進出出都是女人,她還是沒有脫衣服就跑了出來,跑到檢驗班還在呼呼喘氣,臉上漲成了紫紅色,好像自己光著身子在車間跑了一圈,羞得她久久不敢抬頭。後來她發現女工們洗過澡,一個個漲紅臉傲氣地甩著頭髮,幸福得像從花轎里下來,才咬著牙相跟著去洗了。
可每次洗澡都像有人會偷窺似的,匆匆在頭上身上打上肥皂,胡亂揉搓兩下就開始淋浴,身上還濕濕的就套上了襯衣,好長時間她都對洗澡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後來忽小月總拽她去洗澡,兩人占住一個蓮蓬頭,細細地搓,細細地淋,才算品嘗到洗澡的樂趣了。忽小月說要是能每天洗就好啦,可以每天把心情洗得清清爽爽。後來黑妞兒洗的次數多了也發現,一進澡堂就把跟她哥扯了多年的煩惱忘得一乾二淨了,忽小月還附在她耳邊說:這就是我為啥喜歡洗澡的秘密,洗著洗著就把晦暗洗亮堂了!
本來表面處理車間也有個小澡堂,可黑妞兒一到星期六,就等著老鄉來喚她去洗澡,若是人沒來她寧願坐在檢驗台邊等著。這天是個星期五,本不是女工洗澡時間,可那天正好黑妞兒輪休,忽小月中午約她四點去熔銅車間洗澡。喲喲,上班時間澡堂能開嗎?忽小月神秘地告訴她,中午在食堂吃飯,給看澡堂的滿倉塞了個饃,人家猜到了她的企圖,笑問:是不是想下午來洗澡啊?
這個小和尚最近添了個新職務,牛二欄把看管澡堂的任務交給了他。以前拿鑰匙的師傅總是到時間忘記開門,常常鬧得工人圍在澡堂門口罵主任混蛋。直至有一天夜班進去兩個女工洗澡,他竟然忘把牌子翻過來,有個男工下班急著回家也沖了進去,裡邊蒸汽瀰漫,什麼也看不見,只聽水聲墜地嘩嘩綻響,三人三個蓮蓬頭衝著洗著,直到洗畢才發現是男女同浴!
倆女工氣得套上內衣揪住那男工的要命處一頓狠拽,可憐那男工差點被揪暈過去,休息了三天才上班。後來他住在車棚子的老婆知道了緣由,在二道門等到牛二欄撲上去,硬要去找到那倆女工算帳。這件事後來悄悄平息了,但黃老虎下了死令再也不准重複發生。牛二欄看到滿倉剛剛調來,不遲到不早退,又信佛念經,就把鑰匙交給了萬壽寺最後的和尚。滿倉當然也盡職盡責,輪到男的洗澡就把「男」字掛到門上,輪到女的洗澡就把「女」字掛到門上。但滿倉也有靈活,如果有女工上班時間想瞅空洗澡,就悄悄放進去把門反鎖上,約好時間開門。有人調侃滿倉,這些個急慌慌來洗澡的女人,都是準備晚上幹壞事的,不該方便,壞了佛規。滿倉反譏,與人方便,心生福田矣。
當天,滿倉準時等在澡堂門口,見到兩人過來就說:上班時間,小心主任發現了。忽小月想想,說:要是主任找,你就使勁敲門。然而,世間的事就這麼寸,兩人剛剛進去,滿倉剛剛把鐵門鎖上,黃老虎便目光炯炯走進熔銅車間大門,一到澡堂門口就對牛二欄喊:上班時間,咋還有人洗澡?滿倉支吾說:沒人洗呀,你看鐵門上著鎖呢。老鷹眼猛一瞪:你睜眼說瞎話,我在廠房外頭看見了,出風口直冒蒸汽。牛二欄看看滿倉疑惑地說:煤氣管有一點滲漏,昨天修了一夜才堵上,還沒做加壓試驗,不可能放人洗澡吧?
黃老虎聞聽較真起來:煤氣管泄漏?那還了得,快把門打開,我進去看看。
滿倉哪敢開門,只好胡謅:門鑰匙找不見了,正到處翻呢。老鷹眼大概看出滿倉在說謊:那你快找,我等著。滿倉只好返回休息室打開工具櫃,裝模作樣上下翻找。這時牛二欄見滿倉找得滿頭滲汗,說:黃書記,我家還有一把鑰匙,我騎車去拿來。黃老虎不耐煩地一揮手,轉往機加車間巡查去了。
這時滿倉急忙看表,離一小時還有二十分鐘,估計兩人洗得也差不多了,想先把門鎖打開,叫她倆趕緊悄悄溜出來,省得讓老鷹眼瞅見嚷嚷得全廠知道。
他一邊拿棍敲打,一邊開個門縫,沖里喊時間到了,可他一摘門鎖,就感覺門朝外擁,用腳抵住,感覺勁不小,腳剛一挪開,門撲通一聲開了,一個女人,頭髮蓬亂,四肢赤裸,仰面倒在澡堂門口。滿倉驚得退一步吸口氣,長發蓋住了半邊臉龐,尖柔的鼻子,發紫的嘴唇。
天哪,這不是黑妞兒嗎?她剛剛一定靠在門上,鎖一開人就倒了。曾經的和尚第一次看到四肢裸露的女人身體,卻又是這樣一個懸疑的情形,一時間手足無措,急轉身跑出廠房,想爬鐵梯上樓喊吊車女工過來。可他一出大門,黃老虎竟然端端地站在路沿上,正翹首朝二道門方向張望,看來他老人家今天不找到鑰匙打開澡堂是不肯罷休的。這時,滿倉已顧不上許多了,慌亂拉住他急叫:快,快,有人澡堂昏倒了!
黃老虎一陣冷笑:你不是說裡邊沒人嗎?咋屁大點工夫就冒出人了?可他明白人命關天,也拔腿往澡堂跑,一個糾結的情形突兀到面前,黑妞兒套了背心褲頭,倒臥在澡堂門口一動不動,嘴角還流著白沫。忽小月頭耷拉著,歪在更衣間長椅上,身上的罩衣花褲明顯是匆忙套上的,袒露的肚臍像隻眼睛,警惕而誘人地盯著進門人。黃老虎畢竟蹚過沙場,他抓起長椅上的外衣,一邊喊叫滿倉搭手,一邊給兩個女人胡亂套上。再讓滿倉拉來推料的架子車,一人提臂,一人提腿,把不省人事的兩個女人平放到車上,又揭下一塊遮產品的篷布蓋住,一人拉,一人推,慌裡慌張朝廠外的職工醫院跑去。
路上有人看見滿倉這副慌亂樣子問他:跑什麼呢?車上拉的啥?他一概不應,只顧朝前疾奔,問的人見車後緊跟著黃老虎,又見篷布下露出四隻蒼白的腳丫,便驚得嘴巴大張,連連讓路,不知廠里發生了什麼事。等他們跑到醫院進了急救室,大夫翻翻眼皮,量量血壓,驗驗血相,終於看到倆人慢慢有了些微反應才鬆口氣說:典型的煤氣中毒。黃老虎對後來趕到的牛二欄大發雷霆:你個混蛋,煤氣泄漏,咋敢放人洗澡?牛二欄嘟囔:昨天換了鏽蝕的管頭,今天……滿倉這才想起,昨天維修工有過交代,上午打壓後才敢開放,可那個狗東西上午咋沒來?小和尚急得淚珠掛在眼角,剛擦掉又倏地掛上了。
兩個女人躺在急診室里,醒來時像得了重感冒,頭痛嘔吐,渾身發冷,一隻胳膊插著針頭,連著一根黃黃的膠管,往靜脈里滴注葡萄糖液。兩人都在納悶怎麼躺到了醫院,進進出出的護士告訴她們,多虧黃老虎和滿倉把她們送得及時,再耽擱一會兒恐怕命就沒了。忽小月眨眨眼想想自己洗完澡,不知道背心褲頭穿上沒就暈了,她拐彎抹角問護士:我倆來時穿的啥衣服?護士驚訝地看著她說:你倆套著衣服送來的。忽小月反應快隨口解釋:我忘了,剛把衣服穿好就昏了。護士笑了說:啥穿好衣服了?你倆褲帶都沒系,扣子也沒扣。
忽小月調皮地朝黑妞兒伸伸舌頭,護士換了一瓶液體讓她倆少說話,可護士一出門,她就扭頭問黑妞兒:你還記得不?咱倆在澡堂穿沒穿上衣服,要是沒穿就把人丟大了!黑妞兒也急了,拼命回憶下午發生的一幕:難道我倆光不溜秋讓大老爺們送到醫院來的?那女人的秘密不就讓人家沒費功夫看去了?後來,黑妞兒終於想起,她倆還是套上了褲頭背心的,可那短短的內衣內褲只是塊遮羞布,能遮住女人的秘密嗎?當她倆最終知曉自己狼狽地被兩個男人拉到醫院,羞愧得都不敢看醫護人的眼睛,以為人們都在心裡嘲笑她們,一個被男人看光了身子的女人,還怎麼在世上活呀?
兩個年輕的女人,也真真一對苦命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怎樣排遣這個莫大的羞恥,不由得蒙住被頭,趴在枕頭上失聲哭起來。哎呀,那天的澡堂多開心啊,寬敞的淋浴間開了兩個蓮蓬頭,一人一個,沒人來搶,奔涌的蒸汽使澡堂充盈著濃濃的水霧,兩人才隔一米就看不清對方眉眼了。黑妞兒剛要給頭髮抹肥皂,忽小月塞給她一塊香皂,她放到鼻下聞聞,一股濃烈的茉莉香就鑽進了鼻孔,這肥皂怎麼這麼香啊?
忽小月毫不掩飾地說:女人用香皂,身體泛香味,才會有男人獻殷勤。黑妞兒一聽,把香皂還給她說:那俺就不用了,俺沒有男人。忽小月笑了說:你現在沒有,以後也沒有啊?黑妞兒瞅瞅她,忽然有些憂悒地說:你長得這麼白嫩,連福抱住都不想撒手吧?忽小月嘆口氣說:快別提他了,提他我就生氣,我都不知道他啥時候走的,就給我留了張紙條,連個面都沒見著。黑妞兒驚訝地問:連福不見了?不是說出差去了嗎?忽小月在淋浴里伸出頭說:他被勞教了,可能回瀋陽了,也有人說去了銅川。她說話仰著脖子,熱水衝過眼睛鼻子,衝進了喉嚨,也帶走了她的淚水。
黑妞兒可能感覺話戳到了痛處想岔個話題,可她話沒出口,忽然感覺頭暈腦漲,感覺蓮蓬頭噴出的水線搖擺著衝下來,更有種異樣的味道混在水霧裡,讓她直覺到快窒息了。黑妞兒連忙說不能洗了,頭上咋像頂了個鍋蓋,天旋地轉,沒等擦去身上肥皂沫,就把褲頭背心穿上了,回頭見小月也在那裡搖晃,便把她也拉到長椅上。
好像剛剛幫忽小月套上褲頭就癱到木椅上了,木呆呆地睜著眼睛,怎麼拍臉搖晃,眼珠都不轉了。這時兩人都感覺頭疼難耐,不約而同一張口把午飯都嘔了出來,臭烘烘攤了一地。黑妞兒一步三晃趴到鐵門上拍打,想讓滿倉聽到開門。可她拍了幾下沒反應,又拍了幾下,仍沒人開門,只好喘著粗氣靠住鐵門,有氣無力地一拍一打,直到聽到門外開鎖聲,她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
兩人三天以後才得出院,她倆始終奇怪洗澡怎麼會煤氣中毒呢?問誰都說不清楚,後來聽說保衛科都立案了,可沒幾天又說是橫穿澡堂的煤氣泄漏,反正能夠化險為夷,大概是這輩子積德福報吧?她倆悄悄去食堂打了飯,蹲在小樹林裡把兩份菜併到一起。忽小月端起飯盒,示意黑妞兒也端起來,碰了一下,喝口菜湯,又碰一下,又喝口菜湯,真真萬幸從死神手裡給硬拽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