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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2024-09-29 11:01:11 作者: 阿瑩

  自從黑妞兒「拯救」了受難的忽小月,兩人便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了。

  以前忽小月已認識這位黑家莊的老鄉,但她的裝束談吐實在不在檔次,也就沒再多瞅一眼,後來她從連福嘴裡知道了黑妞兒與哥哥的疑點,好奇心驅使她有意與黑妞兒有過幾次搭訕,可她從沒想過這位從膠東跑到西安尋夫的女人,能跟自己沾上什麼交情,但人家這次大義凜然地往坑裡一跳,既為她解了圍,又讓忽大年下了台,一場難分難解的撕扯就這樣平息了。忽小月對老鄉的膽識有了新認識,在她的境遇發生巨大跌落時,還有人願意為她挺身而出,讓她感到莫大的安慰,有事沒事都愛約上老鄉去逛城隍廟,買上幾捆毛線教她編織。可黑妞兒穿針走線是個行家,操起針織活兒卻無靈氣,總是織成了繡疙瘩,忽小月只好不厭其煩手把手教她搭線走針。

  忽小月自蘇聯回來後就不愛去食堂打飯了,她嫌總有人在背後戳戳點點,尤其那些住過車子棚的單身會沖她怪聲怪氣叫喚,常惹得就餐男女掩嘴偷笑,她真想上去揪住那些人吼叫,那是你媳婦的受活!但她明白自己走了背字,已經沒資格跟人對峙了,只能黑下臉低頭走掉,再不願去食堂排隊打飯了。如今黑妞兒卻有意約上她一塊去食堂,一人買饅頭,一人買炒菜,食堂出現了一對形影不離的姐妹身影。

  而且在忽小月的拾掇下,黑妞兒的裝束也在悄然發生變化,她把小老鄉幫她織就的藍圍巾從頭上繞下,出門時遮住嘴巴抵擋冷風,太陽出來又把圍巾搭在身後,顯示了與村姑不一樣的風韻。忽小月還給她送來一瓶雪花膏,每天洗過臉抹上,感覺膚色從未有過地滋潤,人走近就能聞到香味。宿舍女工背後議論她是母狗發情了,這香氣是解放前富家小姐為勾引男人抹的。有天恰好黑妞兒加班夜歸聽見了她們嘀咕,天亮時她把一盒雪花膏抹到床頭上,弄得滿屋子香氣一兩個月揮之不去。有趣的是,一個個女工也都被香氣熏軟了,都從節省的工資里摸出幾塊錢,去萬壽商場買回核桃大一盒雪花膏,有的洗過臉在手心抹上一點點,揉勻了擦到臉上,有的平時捨不得用,只禮拜天出門相親厚厚抹上一層,路過走廊油脂香就懸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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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小月對黑妞兒的影響還表現在洗澡上。以前黑妞兒在鄉下從來不敢有洗澡的奢望,一年半載才匆匆擦洗一回,而且從不敢脫光了擦洗,好像四面牆壁藏著眼睛,會把胴體的朝氣攝去似的,總是穿著褲頭肚兜蹲在水盆旁,毛巾蘸濕了擦洗一遍,偷人似的濕漉漉就套上了衣服。只在跟忽大年結婚前夜,她被黑大爺喊去洗了澡,還派了鄰居二娘幫忙伺候。那澡洗得好仔細呢,二娘把她後背一道一道搓了,還把四肢前胸打上胰子擦洗了,羞得她臉頰漲紅地幾次要把人家推出去,二娘卻一本正經說:你可別著急,以後這身子就是男人的了,人家聞見滿身臭氣,誰還喜歡抱呀。可是儘管她把身子仔仔細細搓淨了,還是沒能拴住男人的心,反而把人家嚇跑了。後來黑妞兒不止一次對忽小月講,女人想靠身體把男人拴住,那是水中撈月,她是臉蛋不好看,還是身上有臭味?那個狗東西就沒多瞅一眼就溜進山了。不過,忽小月也好奇面對這麼漂亮的身子,青春年少的哥哥居然沒動心,能像那個姓柳的古人坐懷不亂,哪兒來的這般定力呢?她嘻嘻笑問黑妞兒:你和我哥洞房之夜,就那麼老實?他真的沒碰你?黑妞兒大大咧咧說:碰什麼呀,你哥有病,不行。

  什麼?什麼?有啥病?

  你是明知故問吧,俺不說了。

  那你是胡說咧,他不行,咋能跟靳子整出娃來?

  你說的這個,俺也想過……

  你肯定是害羞,死裹著被子,不讓我哥動。

  屁呀,俺聽了二娘的話,閉眼躺著,一動沒動……

  你呀,他不動,你不會撲上去撩他?哪個男人經得住女人撩呀?

  兩人四目相對,愣怔一下哈哈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喘不上氣,差點沒憋暈過去。旁邊宿舍的姐妹聞聲過來,問她倆發什麼神經,吵得走廊里盡聽她倆的放蕩聲,是不是遇見了倒霉的小白臉,占了冤大頭的便宜,高興成這個樣子了?這些當然是不能說白的,這是兩人的秘密,怎可能讓別人分享呢?

  只是忽小月對文書職務一直找不到感覺。這個熔銅車間似乎挺恐怖的,工人們穿著被爐氣燻黑的工服,頭上戴著和鬼子兵一樣帶簾的帽子,眼上扣著潛水員戴的鏡子,每當銅水吊起出爐,滿廠房都染得紅彤彤的,猛丁一個光斑飛來,身上就是一個小洞。唯有的好處是可以在凝固的銅錠上烤饃,放上幾分鐘就烤得焦黃饞人。但忽小月很快發現,這裡最誘惑的是有一項機關人難以享受的福利,那就是廠房內有一間澡堂。

  這真是老天爺的恩賜,她在哈爾濱教堂就愛上洗澡了,感覺每次洗完澡神清氣爽,渾身毛孔都散發出青春麗質,人們遠遠見了就會迎上來打招呼,擦身而過會朝你深深地挖上一眼,對美的驚訝就馬上凝固到臉上了。以前她做翻譯時,人民大廈每天供應兩小時熱水,她隔三差五便鑽到蘇聯女專家尼亞娜的房間,你幫我搓背,我幫你擦身,充分享受著溫熱的撫慰。可自從失去了翻譯工作,她竟為洗澡發起愁來,聽說每個車間都有個小澡堂,可她去過幾個澡堂,門口卻不見男女標誌就沒敢進去,只好回宿舍打兩壺熱水擦擦了事,那感覺像做賊似的,生怕有人突然推門闖進來。

  而熔銅車間這個澡堂天天開放,外間是放置衣服的方格木架板,裡邊是淋浴間,十幾個噴頭,像池塘里冒出水面的蓮蓬,扭開水閥,水線射出,溫熱就打到人身上了。每天一下班男人便擁滿了澡堂,一個個脫得光溜溜的,洗著、罵著、說著,稀奇古怪的葷話會肆無忌憚地冒出來。聽說那玩笑非常放肆,有人身上抹了肥皂,滿臉泡沫,緊閉眼帘,怕皂液把眼蜇了,忽然有誰伸手朝他下體撥弄一下,便會扯開喉嚨,罵上一通家鄉土話,滿澡堂的人像聽相聲嘩啦一聲笑開了。也有那愛唱歌的,喜歡在澡堂里放開歌喉信馬由韁,熱氣騰騰的澡堂就像個共鳴箱,可以把歌唱人的嗓音發揮到極致,什麼腔調在這裡都帶上了柔柔的磁性,都會感覺自己有音樂家的天分。

  這裡每個禮拜的一、三、五,有三次女工的洗澡時間。其實車間裡就沒幾個女工,來洗澡的人都是機關樓里的女人,她們習慣端著一個臉盆,盛著肥皂、毛巾、褲頭、背心,沒到時間就從各個地方溜過來,只等開門爭先恐後擠進去,完全沒有了平時的矜持和羞澀,動作麻利地脫去上衣褲子,迅速衝到蓮蓬頭下,一邊開閥試水,一邊誇張地喊叫涼了燙了,實際上是宣告她今天占據了這個蓮蓬頭。所以,澡堂里的嘴仗大都是為爭蓮蓬頭發生的,只是那光溜溜的故事誰都不願說出去。

  當然,只給女工們一個小時,為防止她們擠占洗澡時間,還在門外上了鎖。

  男工們工作了一天滿身油污灰漬,下班要衝洗過才敢回家的,所以每到這時一個個煩躁地聚到澡堂門外。但等時間一到,就有人操起木棍敲門,等門外鐵鎖打開了,男工們呼嘯一聲,裝作要擁進去的架勢,嚇得女工們死死抵住大門,生怕哪個愣頭青衝進來看到誰還光著大腿。最後,等她們都端著換洗髒衣的臉盆出來,紅撲撲的臉龐從濕漉漉的長髮里露出來,甭管多醜的女人都變得可愛了,誰出門都不正眼去瞅門外的男人,驕傲得像待嫁的公主,仰著臉,抖著發,從一堆貪婪的目光里悠悠穿過去。

  所以,熔銅車間的工人很有意見,我們的澡堂不能盡讓外人來洗,就安排了一個守門人,可這人開始還能擋住車間外的女人糾纏,卻頂不住隨時要進去洗澡的男工的騷罵,只好睜隻眼閉隻眼了,常常打開門鎖就跑進休息間睡覺去了。

  當然,也有男工喜歡蹲候在澡堂門外,盯住夢中的女工端著臉盆出來,像約好要跟他幽會似的,朝人家顫悠悠喊一句妹子。人家應了,大家會罵那女人是個騷貨;人家沒應,大家又會挖苦他是個癩蛤蟆。

  忽小月洗澡的毛巾、肥皂就擱在辦公室抽屜里,到時間早早就端守在澡堂門口,進去脫掉衣服就去搶占牆角的位置,那裡靠窗有個小秘密,可從毛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倩影,雖看不清眉眼,輪廓卻流暢分明,每每似有種忘乎所以的衝動。她在蘇聯實習的時候,看到莫斯科街上有那麼多裸體雕塑,開始瞧見還不好意思,總是斜眼偷偷打量,直驚訝人的身體竟然那麼美,每塊肌肉都蘊藏著膨脹的活力。當然,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也像冬宮油畫上的女人,白皙得像石膏,豐滿而又修長,有女工看她站在蓮蓬頭下就曾驚叫:看看咱小文書,多像一尊雪白的塑像呀!

  這時候她便陶醉了,會情不自禁地注視自己的膚色和曲線,甚至常常會忘了是在欣賞自己,好像只有這時腦子是輕鬆的、潔淨的,什麼大使館的通知,什麼連福的處罰,什麼哥哥的訓斥,什麼食堂大廳的譏諷……統統都被熱水沖刷到地溝里去了。

  可是女工們喜歡在澡堂里吱吱喳喳,常常等忽小月出去了會感嘆:這麼美的坯子,叫那個姓連的反革命糟蹋了,可惜了,可惜了。也有人從淋浴里探出頭反駁:人家兩個人好,關你屁事,狗拿耗子!又有人添油加醋:聽說那人已經被開除了,發配到啥地方挖煤去了,丟下她一個也怪可憐的。但忽小月對這些嚼舌頭的話已經麻木了,只要沒有當她面說,她就像沒聽見一樣。幾次去車間班組送報紙,有女工拉住她問:你這劉海咋留的,這麼好看,正好落到眼眉上?忽小月必然昂起脖:自來卷,沒辦法。

  她現在只看黑妞兒順眼,自從那個晚上她縱身跳下,兩人便同為土坑淪落人了,忽小月對這位膠東老鄉便有了格外親近的感覺。但她從不叫她嫂子,而是叫她黑姐,有事沒事喜歡去她宿舍閒聊,見屋裡人多就拉她去逛街,買上幾團羊毛線,想織什麼就織什麼,當織好的毛衣套到老鄉身上,她拍手驚呼:黑姐才是個美人呢。後來……後來她發現黑妞兒的胸總用布帶勒著,平撲撲地扼殺了高昂的魅力。忽小月便硬把纏胸卸下說:你看你這胸,多好看啊,又高又挺,整個一個維納斯,我哥當年要是瞅見了,肯定就不會跑了。黑妞兒聽了滿臉羞紅,怔怔看著老鄉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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