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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2024-09-29 11:01:08 作者: 阿瑩

  而後,忽大年好像從「活埋之夜」得到了啟示,非要把故事繼續演繹下去不可,幾天後竟然獨自上了後山,非要整修「盧可明」們的安息之地不可。

  很多人以為是他受了處分心裡憋悶,把問題想得過於沉重了,長安人平均年齡才三十二歲,難道擔憂會不停點地出現傷亡事故?或是想震懾膽敢與他作對的人?何況這類關乎「未來」的事項,應該由會議作出抉擇,不是個人可以自作主張的。但是,忽大年卻異常執拗,一個人扛杴背鋤,把亂糟糟的薔薇清理了,把東倒西歪的樹杈刨掉了,給三座已生蒿葉的墳頭培了土,摶成了三個鼓鼓的圓丘,再不見一星雜草了。最後,他又撿了一堆白色鵝卵石,將偌大一片坡地鑲了一道圈,還在周邊種了一排密密的青竹,儼然成了井井有條的墓園,隱在濃濃綠叢里愈發醒目了。

  由於墓園綠得鮮嫩,開滿了粉粉的喇叭花,引得彩蝶紛飛花鳥囀鳴,小小山坡呈現了幽然。忽大年發現,有一對小白鴿竟然飛到盧可明墳頭,似一對小小精靈,黑黑的眼仁,紅紅的尖嘴,雪白的羽毛,圍著墳丘蹦蹦跳跳,似如這片山林的小小主人了。不過,小傢伙對外界擾動極為敏感,東瞅西望,左尋右覓,一會兒飛落地上雍容邁步,一會兒又飛到墳頂垂下鴿頭。

  噢,這會不會是地下的魂靈飛了出來?後來他再要上山去,會帶上半個饃頭,掰碎了扔到地上,可那小白鴿理也不理,改天又撒去一把小米,小鴿子依然不食,即使友好地把手伸到嘴邊也不乍飛,這便愈發讓他驚嘆了。

  後來,他莫名地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疚痛,便叫刀把臉和小耳朵去山澗,搬上三塊石頭來,可這倆人就是一對活寶,瞅著河道里的石頭一籌莫展,便跑進車間喊了一嗓子,一下子來了二三十人,一會兒工夫就把磨盤大的石頭拖上山了,一個墳前安放一個,準備刻上亡者的尊號。

  

  後來,當人們準備用樹枝搭建大門時,黃老虎可能聽到什麼,匆匆忙忙跑上山,把忽大年拉到樹蔭下,說:這三個人,也就是個意外,也已經過去幾年了,你把這兒修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人請出來。忽大年擦擦汗沫,說:這地方地暖樹厚,風水可人,以後就是咱長安人的歸宿。黃老虎苦苦一笑:老政委,你想過沒,咱長安就你和哈運來年紀大,也不過四十幾歲,你張羅建陵園,都不怕人笑話呀?忽大年遲疑地撇撇嘴:人早晚得老,老了再踅摸地方就晚了。

  黃老虎見話難投機便直接說:你呀,是鑽牛角了,現在是和平時期,他們也不是烈士。忽大年不由一怔說:你是不是渾了?這些軍工人是為長安獻身的,不管是不是烈士,我們都要修個墳立個碑,讓他們的魂靈有個好歸宿。你看那韓信墳,為啥搞得那麼大,就是想讓後世人記住。黃老虎低頭看著腳尖,嘴上卻一點沒示弱:這可是重大事項,不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忽大年頓時有點氣惱,把鐵杴往地上一插,說:那算我自私了?我們忽家有三個人在長安,我現在就想為她倆找個歇腳的地方!說著頭也不回大步下山了。

  有人把這事告訴了忽小月,氣得她拿起電話打給靳子說:我哥……我哥他想幹啥嘛?

  其實妹妹不知道,哥哥想建陵園的想法由來已久了。

  那天長安廠把燈光球場修好了,架空的兩排白熾燈,把個小小球場映得如白晝,一對白刷刷的籃球架子,猶如兩個默默對視的白馬王子,在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對決,吸引了很多玩球人的興趣,沒等啟用便有人上場撲騰開了,幾乎天天上演龍虎鬥。而且,那些私下相約的烏合之賽,常常打得難分難解,為一個球的判罰,場上人噘嘴,場下人起鬨,甚至裁判吹了終場,還有人衝進去抗議。

  這個新嶄嶄的球場,當是吸引了兵工城裡的目光,儼然成了長安機械廠的驕傲,連市上的專業球隊也喜歡來亮身手,隊員們一邊訓練戰術,一邊讚嘆這球場比城裡的都要舒服。而這般效果正是忽大年的渴望,當年攻克了晉北一個縣城,在一個水塘邊碰見一個籃球,有人上去一腳踢飛了,想舉槍當作飛靶打,他大吼一聲搶到手上,拋了個漂亮的投籃動作,籃球應聲入池,濺得水塘邊人一身水花。從此一遇休整,連隊間的球賽就開打了,有人譏諷他帶兵,就是一桿槍一個球。

  現在他儘管不是廠長了,可他仍分管後勤服務,便執意舉行了一個燈光球場啟用儀式,邀請渭河隊與長安隊進行了一場友誼賽。呵呵,這兩支球隊,把省上近年退役的球員都網羅來了,比賽幾乎是專業級別的,所以海報剛一貼出,就傳遍了兵工城的角角落落。

  那晚,下班號剛一響,人們跑進食堂抓個饃扒口菜,就跑到球場搶位置了。

  只見前排人盤腿席地,二排人屈腿坐凳,後邊人便擁成了疙瘩,個矮的便要踮起腳觀看,小小球場幾乎圍得水泄不通了。也有人看著鑽不進去,就跑回車間套一身油污工衣往裡擠,一會兒就擠到了前邊,氣得旁邊人邊讓邊撂髒話,一身的狗?,往上蹭啥呢?

  在球迷嘩嘩的掌聲中,雙方球員列隊入場,沒承想忽大年也跟了進去,大家以為領導要開球,可他雙手朝下一壓,示意大家安靜一下,然後高聲說道:今天,咱長安的燈光球場正式啟用了,以後大家會看到一場又一場精彩比賽,度過一個又一個愉快的周末。但是,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當初為了騰出這塊場地,我們把電機房放進了地下涵洞,誰知地下涵洞會浸水塌方,三位優秀的工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所以,此時此刻,我提議大家一起為長眠地下的三位同志默哀致敬。

  本來鬧鬧哄哄的球場一下子靜了,靜得似乎能聽到燈泡里的電流聲了,且開場好一會兒,比賽都有點沉悶低落,似乎被忽大年的開場白整蔫了,一個個都捨不得氣力,球傳過來傳過去,半天不見斷球上籃。不過,中場休息,雙方領隊喊了兩嗓子。下半場哨音一響,雙方球員便像打了雞血,手腳敏捷了,球路流暢了,比分也呼呼地躥上來了。的確,剛剛交手五六個回合,長安隊便占了上風,這不僅僅因為他們是主場,還因為他們換上了一個省隊退役的中鋒,這傢伙實是忽大年的撒手鐧,進攻防守,格外賣力,時不時斷球在手,五步穿場,三步上籃,直落網窩,瀟灑得如入無人之境,似乎滿場球員都成了他的陪襯。那渭河領隊葉京生忍不住問:這人是咋到你長安的?忽大年不無得意地說:長安樹枝高,孔雀東南飛嘛。

  比賽結束以後,兩個領隊跟著球隊到食堂吃夜宵,忽大年把廚師的一瓶老白乾倒進碗裡。葉京生端起來就說:今晚是個喜慶日子,你咋弄得悲戚戚的?忽大年嘆口氣:老葉啊,為這個球場,一言難盡啊,我一看到亮堂堂的燈光,心裡就堵得慌啊。葉京生抬眉問:那是為啥呀?忽大年嘆口氣:你是不知道,這犧牲的人里有個盧可明……葉京生一聽,啪地扔下筷子站起來問:什麼?盧可明?可明犧牲了?忽大年點點頭,葉京生刷地臉變了,手點著他鼻子喊:你知道不?他是……他是成司令的兒子?忽大年愈發悲戚問:怎麼?你咋知道?葉京生幾乎哭腔說:這是啥時的事呀?咋沒人給我說呢?當初可明先到了我們渭河廠,我覺得廠里到處是火炸藥,人家是個獨苗苗,就讓他到了你們廠……這……這成司令知道不?

  忽大年不由得淚水滂沱:唉,好你個葉油子,你咋不告訴我呢?葉京生喃喃說:老首長怕兒子搞特殊,不讓我說,我也是猜出來的。忽大年氣得一拍桌子:

  你個葉油子,嘴還這麼嚴?連我都保密?葉京生頓了一下問:你……你把他埋到哪兒了?我明早去給可明上支香?忽大年悶悶地說:在秦嶺北坡上。葉京生盯住問:咋沒進烈士陵園?忽大年嘆口氣:民政上說是工傷事故,不夠資格。葉京生將酒一口喝盡:他媽的,不讓進烈士陵園,你不會自己建啊?

  那天,空曠的食堂只剩下他倆頭頂亮著的一盞燈,兩人一直喝到夜半時分,酒喝完了,開始喝醋,一碗灌下,又是一碗……直喝得葉京生滿口京腔,好像天塌下來都能撐得住,也喝得忽大年一個勁回話:你等我把陵園整好了,你再去上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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