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2024-09-29 11:00:59 作者: 阿瑩

  韓皮匠回頭氣呼呼地拉住忽大年反映,小心麥子一泛黃燒了彈藥庫。忽大年一聽,轉身去找主持人報告,他以為黃老虎會跳起來往後區跑,誰知人家聽完撇了句官腔:我正修改「大躍進」報告呢,你是老廠長,你又管後勤,你先去看看吧。

  忽大年嘆口氣只好去了。這個後區儘管與生產區地畔相連,但有一道大牆相隔,平常很少有人過來。左邊是裸露的煤場,隔上兩月就有列車進來把如山的煤炭卸下來,燒爐工再一鏟鏟倒在傳送帶上,送進熊熊燃燒的煤氣爐,煤氣又順管道流向各個廠房。右邊是高牆圍住的彈藥周轉庫,炮彈裝配出來,便裝箱運去暫放,等待火車集中運走。本來炭渣堆離庫房尚有百米,可人們倒著倒著就堆到庫房邊了。

  他徑直上了靠近後區的一棟工房樓頂。真是一道奇觀,玉米稈圍成的籬笆,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莊稼地,綠油油的像一塊塊剪碎的地毯。忽大年走到曲曲彎彎的路埂上,試圖數清有多少塊地畔,卻聽見誰喊了一聲,呼里嘩啦擁來一片工人。小河南焦急萬分地問:忽廠長,我們就用了點工廠的水,種子都是從老家拿的。忽大年正色說:知道旁邊庫房裝的啥吧?等這些麥子黃了,一顆火星就能燃起一片火海,要是把庫房炮彈引燃了,長安廠恐怕就從地球上抹掉了。欒秀娘拽住忽大年衣袖懇求:我們兩家七口人就指望收點糧食過冬呢。黑妞兒從大蔥地里站起來說:要說危險,就是圍著庫房的麥子危險,把這圈麥子割了,就不怕了。

  門改戶在旁邊忙說:忽廠長,我種的是矮稈麥子,長到膝蓋就能出穗,個把月就可以收割了。事情明擺著,咋樣決策都會惹到人的。

  忽大年又走進黃老虎辦公室,驚得老鷹眼慌張站起來,拉住老首長的手並肩坐下,可聽了後區的情況,老鷹眼又眯縫起來,心裡似乎暗暗竊喜,多虧自己沒有傻乎乎蹚進那片泥潭,那些單身職工亦工亦農,離心離德就不好帶了,可要是知道他讓割苗毀地,不把尿盆子扣到頭上才怪呢。但火災隱患不排也不行,萬一出了事,追查起來誰都難辭其咎。老鷹眼翻開《政策彙編》忽然有了主意,現在農村都把土地交給集體耕種了,長安人咋能在公家土地上搞自留地?這不是明擺著與康莊大道背道而馳嗎?所以,苗可以先不鏟,地可以先不平,地面莊稼一律歸食堂,長安人有福同享。下班時宣傳欄就貼出了一張通知。

  天哪,這個通知就像捅了馬蜂窩,當晚擁擠的單身大院幾乎走空了,大家呼天搶地,跑到後區想搶收點什麼,有的把剛剛灌漿的麥穗剪下裝進布袋,有的把核桃大的土豆收攏進麻袋,有的把剛長出青苗的白菜收攏進柳筐。黑妞兒把一拃高的小蔥齊齊拔起扎捆,巴掌大點的小蔥地,沒一會兒就收拾完了,她嘴裡慢慢嚼著小蔥葉,看著月光下搶收的人群,忍不住哼了句膠東小調: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上的人兒瞎忙活……忽然,有塊土疙瘩打到肩上,她回首瞅見門改戶的身影晃了一下,便箭步過去揪住他耳朵:好啊,你敢給俺下黑手?門改戶也不掩飾:我以為是忽小月呢。黑妞兒眨巴眼:月月咋惹你了?

  但長安人還是聽話的,儘管一肚子不願意,還是陸陸續續退出了開墾的後區,忽大年再去那裡查看,已經面目全非了,幾乎像被搶劫過一樣,玉米稈圍欄東倒西歪,滿地的小麥、青菜像被馬蹄踩過失了水靈,有些穀子還沒長穗,被人賭氣踢趴地下。小河南和欒秀娘蹲在收攏的玉米稈上痛哭流涕,像家裡死了人似的,任憑哭聲催出了路人的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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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把仇恨記到了忽大年頭上,因為是他來後區看過,才出了缺德的通知。

  其實,對那個通知恨得咬牙切齒的是和尚滿倉。

  他沒想到茂長的莊稼還能被砍倒,以前為了填飽肚子,苦伴青燈敲木魚,清湯寡水護禪院,後來進了長安也是為能把肚子餵飽,不再為穿衣吃飯發愁。可他這個肚皮太大了,每頓飯沒有三個饅頭就會咕咕叫,顯然考慮到他對佛界存有善緣,忽大年讓他守在改成了五金庫的萬壽寺,可庫管員一月定量三十斤,一天一斤,勉勉強強兩頓的量,常把小和尚餓得前心貼後心。

  似乎門改戶的開墾給了他個啟示,他不但復墾了和尚們原先的菜地,又在寺里觀音殿後的瓦礫堆上發現了生機。這也是塊未開墾的處女地呀!不知何年堆積了二尺厚的垃圾,他於是忙碌了兩個禮拜,清理出長長一溜空地。別看只有三米多寬,也許是一塊祥瑞福田,是菩薩專門賞賜他的,小和尚扔下麥粒澆上水,綠苗便嗖嗖地拱出來,很快就挨近了窗台。

  這個秘密對五金庫的人是瞞不住的,一致嚷嚷要有福同享。滿倉心裡一百個不樂意,但師傅們毫不客氣,每天主動過來施肥拔草,從那眼神就能看出,若不同意分點收成,會把小和尚活吃了的。

  可還沒等他平衡好分配方案,討厭的忽大年突然來檢查防火了。他走過以前的大雄寶殿,地上堆滿汽車輪胎和機械配件,又走進以前的觀音殿,層層鐵架擺滿了電器元件,後來他鬼使神差推開一扇窗戶,一眼看見綠綠的麥穗,此時正是揚花時節,濃濃的清香直撲鼻孔,庫房的秘密一覽無餘了。滿倉顯然急了,想撲過去阻擋已經晚了,忽大年把鼻子翕了兩下就指著倉庫主任王九毛說:你們膽大包天,庫房重地敢種莊稼?如果長安五金庫燒了,工廠能運行幾天?

  滿倉聽說要把小麥鏟掉,這豈不是暴殄天物,根根青苗連心連肺,那個心疼喲,他鼓足勇氣越過王九毛問:忽廠長,割倒青苗,那是作孽呀,能不能再過幾天?等麥子灌了漿,保證鏟乾淨,一棵也不留。忽大年頓時來了氣,說:你個小和尚,進廠才幾天,就學會耍滑了?你們不動手,我去車間叫人來,不過人家來算幫忙,一天扣你們二兩定量給人家。

  聽到要扣口糧,滿倉連連擺手,答應還是自己來鏟抽穗的小麥。可持鐮人一站到青苗邊,淚水便混著汗珠滾進了脖梗,夢裡都在揣摩的收成瞬間被摧毀了。看得出,砍掉結穗的莊稼,忽大年心裡也不是滋味,當年黑家莊為搶收高粱都不懼鬼子的三八大蓋,這幫工人現在能聽他的,實在是他的神威所在。等到麥子鏟完堆到院子裡,他也有些心疼地說:你們把這些麥秸送到高樓村飼養室,興許能換幾斤黃豆。

  滿倉聽話,將麥秸打了五個捆,拉到村里飼養室,還真換回三斤黃豆,老鄉詫異長得這麼肥的麥子幹嗎要割了呀?是不是你個小和尚想炒黃豆作孽啊?他皺皺眉懶得解釋回到庫房,又找了塊鐵板,在電爐上炒了,想著肚飢時抓一把,沒想到豆味竄得滿院子香,庫管員一人過來抓一把。那王九毛連抓了三把,可他沒吃都裝進了兜里,可能是留給五個孩子解饞了。

  滿倉看著鐵板上的豆渣子心裡鬱悶,肚子咕咕叫,忽然,他想起報告會上講過,紅軍過草地把皮帶都煮著吃了,便悄悄抽了根又寬又厚的電工皮帶,用剪刀鉸了兩段,放在大茶缸里煮起來。嘿嘿,那麼硬的皮帶居然一會兒軟乎了,還竄出一股焦煳的肉香,他用剪刀鉸下一小塊,放嘴裡輕輕品咂,味道像嚼一沓草紙,便又撒了一把鹽,似乎肉味上來了。滿倉驚喜地翻了個跟頭,以為發現了一個新大陸,以為可以守著兩大捆皮帶過一冬了。

  然而,月底盤庫細發極了,一根一根數,發現皮帶少了兩根,當下便從他工資里扣了六塊錢,他心裡盤算,這回虧大了,比牛肉還貴了,真不如揣錢下館子了。即便如此,庫房主任還是把那兩捆皮帶鎖進了自己辦公室,讓滿倉眼巴巴瞅著門鎖干著急,這不是釜底抽薪嗎?佛祖恩賜的福田也不給面子啊?三個月後滿倉實在餓得撐不住,下班後偷偷撬開窗戶,翻進王九毛辦公室,想再抽一根皮帶煮來吃。可他搜遍所有角落竟沒見到那捆皮帶,卻在一個抽屜里發現了一大堆黃亮亮的皮帶扣。天哪,那麼多的皮帶哪兒去了?是不是讓主任都拿給孩子吃了?滿倉雙手捧起皮帶扣像捧起老娘的臉,淚水止不住地嘩嘩滾下來,夜風把窗框吹得吱呀響都沒能驚動他。

  飢餓的人對食物的追求往往不擇手段。這天,滿倉沒精打采坐在倉庫等人來領五金雜品,一上午打發了三個人,老待在庫里無異於坐以待斃,他開始坐立不安,把五金架板齊齊敲打了一遍,忽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小和尚跑出了萬壽寺,直奔廠前區,像暗探般蹲守在辦公樓前的老槐樹下,一小時,兩小時,終於瞅見忽大年拎包出來,準備拉開吉普車門。他一個箭步躥上去說:忽廠長,行行好,我想去當熔銅工。忽大年納悶問:為什麼?庫房保管多輕鬆,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滿倉沉下頭說:才三十斤定量,扛不住了。忽大年斜睨問:你還真想去熔銅啊?

  滿倉使勁點點頭,小伙子已經去車間觀察過幾次,那兒就是把配好的金屬渣倒進坩堝,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只是銅水倒進料槽火星四濺,儘管戴著面罩,但誰都會有疏忽,人人臉上濺有疤痕,可以說這是全廠最累最髒的工序,曾有幾個新工沒幹幾天,就跑回農村老家不來了。但是,今年以來熔銅工反倒成了香餑餑,好多人擠破腦袋想調過去,只因那個工種一月定量四十三斤,還有一月八元的有害工種補貼。別看那些熔銅工髒兮兮的,可他們晃著亂蓬蓬的頭髮,吆五喝六地擁進食堂,買的肉菜多,吃的饃也多,讓人好生羨慕呢。

  所以滿倉無奈中又想到了總指揮,只要他能發話,調個工種還不是小菜一碟?但忽大年聽罷,沖他搖搖頭說:現在要去的人太多,不知道熔銅工序定編滿了沒有。想不到滿倉一聽,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廠長,你開恩發願,讓我去吧,我在菩薩面前,給你誦一年的經。忽大年佯裝慍怒:你個和尚就知道念經,你不是發願一輩子守在萬壽寺嗎?咋為點定量就想拔腿走人?滿倉說:我人走心不走,如果我餓死了,寺廟就更沒人打理了。

  路人見小和尚下跪都圍過來,聽見這番對話都嘿嘿笑了,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嗎,一介漢子能為幾斤定量,眾目睽睽跪在地下,還跪得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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