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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十九

2024-09-29 11:00:55 作者: 阿瑩

  人們似乎剛從甜夢中甦醒,飢餓的幽靈便越過了秦嶺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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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年後的初春時節,西安城裡的飯館在呼嘯的寒風中,一家接一家關閉了,沒有關閉的,小黑板上粉筆寫的菜品,只有炒白菜、炒蘿蔔和鹹菜。尤其是主食控制得格外嚴格,糧票成了硬通貨,有錢無票絕不肯售賣。奇怪的是長安人的伙食定量,儘管每月依舊,幹部三十斤,壓延工四十一斤,熔銅工四十三斤,但是,大家忽然感覺伙食不夠了,一頓飯吞下三四個饅頭的大肚皮比比皆是。

  那忽大年已看到這個變化卻沒多操心,他現在是副廠長了,誰主持長安誰操心吧。那黃老虎當然感到詫異,還跑到大食堂吃了兩頓,饅頭大小與以前一樣,撈麵笊籬也沒變寬。但他站在灶台發現,可以殺豬的鐵鍋里,只倒了一調羹菜油,一籮筐白菜倒進去就像清水煮過的,若不是咕嘟嘟倒了半瓶醬油染色,那煸白菜就寡淡得沒啥味了。再看那土豆炒肉片,兩斤肉片傾倒鍋里,扒拉兩下還嗞嗞冒肉味,待把一桶土豆片倒進去,打到飯盒竟一片肉都難見了,掌勺師傅只好捏根細竹竿,撿上兩片放到上面,以示土豆炒肉貨真價實。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定量,怎麼就吃不飽了呢?後來食堂科長告訴了一個秘密,不光是油水少了,有人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宿舍,一個人的定量,三張嘴吃,當然緊張了。

  那黃老虎聽聞似有醒悟,主動找主管後勤的忽大年商量,當然他明白自己僅僅是主持工作的副書記,面對老政委需要格外注意,生怕不小心觸碰了哪根神經,讓他下不來台。其實,現在的老政委儘管心裡還有疙瘩,表面上已習慣了副職的角色,所以黃老虎怎麼說他就怎麼對付,即使心裡有保留也很少說出來,何況人家能親自到辦公室來交代事項,心裡再怎麼不服氣,面子也還是要給的。

  下班後忽大年就去了單身大院,這片高樓他還是有感情的,從一片亂墳場到大樓林立,他著實傾注了不少心血,可想不到僅僅一年多沒來,走廊里小娃娃東跑西竄,水房裡洗衣擇菜的女人比男人多,打情罵俏聲更是不絕於耳。有人放肆挑釁,你老漢得是天天拾掇你,咋天天洗褲頭?有人馬上回應,我看你男人的?,咋都塞不住你屁嘴?

  天哪,男單身宿舍咋冒出這麼多女人?忽大年推開幾扇門,本來架子床,下鋪三人,上鋪三人,現在卻住了兩家人,一簾粗布從中隔開,有的是左右分,有的是前後隔。最要命的一間宿舍,三個下鋪,蚊帳里睡了三對夫妻,這成何體統啊!曾有小媳婦半夜解手回來鑽錯了蚊帳,天亮才發現枕邊不是自己男人。關鍵是男單身樓沒有女廁所,那些個小媳婦去哪兒解手也讓人疑惑重重,如果跑去女單身大樓,唯獨那棟樓門夜裡上著鎖。如果跑到院子裡撒尿,那白花花的屁股不就成一景了?他不敢再查下去了,轉身趕回辦公樓敲開了黃老虎辦公室的門。

  單身宿舍亂成粥了,鄉下媳婦都奔男人來了。

  探親住宿一直是個難題,你給想個辦法吧?

  我看把車子棚改成探親公寓,少說能隔一百間。

  果然一個月後,拆掉花園建成的自行車棚,改成了一排排筒子間,成了單身職工夢寐以求的地方。雖然房間很小,只有五六平方米,僅能放下一張半床板、一個小桌,但這對他們而言已算是天堂了。大家爭先恐後到房產科登記排隊,一人半月,一百多間,稍稍一排就到了第二年春天。幸福的工人知道這是忽廠長到單身大院調研的結果,就把這片公寓叫作「大年公寓」了。忽大年聽見笑了,他覺得工人的口碑,是最好的褒獎,每每邁上辦公樓台階,回望那一片灰色的水泥瓦楞屋頂,心裡便會生出些許滿足來。

  其實,忽大年被單身宿舍擁擠的表象蒙蔽了。

  男宿舍忽然擠進來那麼多女人,說到底還是食物匱乏,實在是在鄉下餓得待不住才跑來的。這些單身族依然在想盡辦法尋求食品來源,鑽進秦嶺採摘毛栗子,還可採摘蘑菇,可是剛剛嘗到甜頭再想去,卻被端槍的民兵擋在了山口。於是工友間賒買糧票風靡了,可單身族一月工資四十二塊,能買糧票的錢實在少得可憐,買了糧票又沒錢買飯票了。

  最早行動起來的應該是維修車間的門改戶,這個農村來的單身族,自從蘇聯實習回來便當上了熱表維修班長,每天背著牛皮工具袋穿行在各車間,似乎輕鬆得像在工具機的海洋里浪遊,又像軍人背槍巡邏在邊防線上,發現哪個熱工表指針波動便要停產檢查。所以車間幹部見到儀表工生怕怠慢了,常常會把飯菜送到維修的熱工表旁,等他吃飽了嘴一抹才好開閘送電。

  是滿倉最早發現了門改戶的秘密,這人是晚上露出狐狸尾巴的,他每天下班回宿舍很晚,臉上鞋上總是粘著厚厚的泥土,問他幹什麼去了,嘴裡嗚里嗚嚕亂支應。後來滿倉到後區給火爐拉煤塊,發現門大眼縮頭拎杴踅進了雜草叢,嘿,上班時間幹什麼去?他悄悄跟過去,發現這傢伙在侍弄庫房外邊一方炭渣地,忍不住一陣驚叫:好啊,你小子有好事藏得這麼深?門改戶驚得鋤頭掉到地上,見是同舍人忙說:你想種,連畔開一塊嘛。

  於是,滿倉選擇倉庫西邊清理了一塊地。其實他之所以要選在這地方開墾,是這裡原是萬壽寺和尚們的菜地,沒費多大功夫,撒了一遍麥種,便長出了一層茸茸的嫩綠。為了防止別人窺見,兩人還在地畔密匝匝栽了三道枯黃的玉米稈,既擋住了工友們的視線,又可防備野貓野狗進地糟蹋。

  晚上兩人回到宿舍洗腳上床,話匣子打開交流種地體會,閉上眼就開始憧憬來年的收成,唯一發愁的是小麥收割後怎麼磨成麵粉。滿倉嘿嘿笑說:怕啥,就煮麥粒吃,味道香著呢。這個滿倉是個出名的大肚皮,那次在食堂慶祝八二三炮戰大捷,他一口氣吞下五個饅頭,兩碗乾拌麵,外加一瓶辣子醬,把旁觀人饞得目瞪口呆。可那是多年一遇的慶功宴,可以敞開肚皮吃,現在他在五金庫當保管,一月區區三十斤定量,一個年方十九歲的小伙子怎能熬得住?現在這塊悄悄開墾的土地,讓曾經的和尚幻想到布施的面香了。

  但是兩人精心的掩飾還是沒能逃過單身族的目光,一傳十,十傳百,後區一大片荒地被開墾了。開始一塊田與一塊地並不連畔,後來拓荒的人多了,所有夾角都種上了麥子,後區很快變成了一塊塊「農田」。男單身這些動作很快被相好的女單身透露給了閨密,沒多久這個暗藏的便宜就成了公開的秘密。但是,當那些女單身們也爭相撲進這塊田園,可供她們開墾的地角已所剩無幾了。

  黑妞兒靠在滿倉的地畔,開出一長溜菜地,種上了朝思暮想的大蔥,期望能長出粗壯的蔥莖,蘸醬就餅,好滿足膠東人的腸胃。更多的女單身眼瞅著沒地下手,就找那些喜歡跟她們打情罵俏的男單身搭訕,商量合夥種地,將來收穫分上一點,沒想到平時大獻殷勤的男人,遇到這種事都板平了臉,對送到面前的媚眼不理不睬。

  我幫你侍弄這塊地吧,你媳婦看不見。有個欒秀娘眼巴巴的。

  什麼看不見?我跟你又沒啥。小河南沒有妥協。

  小河南,你抓過我的奶,還說沒啥?欒秀娘亮出了秘密。

  我就不小心碰了一下,你小聲點。小河南眼神慌亂了。

  你摸了一把,老娘就沒洗,叫你媳婦看看是誰的爪子!欒秀娘聲高了。

  你別喊了,我答應了行不行?小河南語氣軟了。

  從此,那塊地畔就時常見到他倆澆水除草鬆土,人們譏諷他倆是兄妹開荒呢。這個小河南是在寶雞鐵道邊招進廠的,別人進了城口音都往普通話上靠,可他的豫東話還愈發重了,說是為了記住死在逃荒路上的父親。平心論,小河南實在是怕這個欒秀娘真跑進宿舍,真真假假戳弄是非。從此好多女工如法炮製,男女同耕的場面多起來,但也有的男單身翻臉不承認占過女人便宜,死活不讓步,吵吵嚷嚷,不歡而散,氣得女工回過頭直罵:禿頭騷皮,一毛不拔。

  本來這些人可以一邊上班開機器生產,一邊下班扛鋤頭種田,享受著工人和農民的雙重生活,既能看到城裡的燈紅酒綠,又能嘗到鄉下田園的收割樂趣。

  但這個公開的秘密終於被人捅破了。從瀋陽來的韓皮匠在沖床旁換皮碗,看見欒秀娘沒到點就急火火往外走,玩笑說:又和哪個野小子約會去,急頭子絆腦沒個樣了。欒秀娘只好說:我去後區地里澆點水,麥子快旱了。韓皮匠一聽,不等下班就扛著鋤頭來了,按說他家裡都是城裡戶口,人人都有定量,應該不愁吃的,可他想找塊地種點菜,可以減少家裡開銷。

  但他實在來得太晚了,從東頭踱到西頭,沒發現半分可以掄钁頭的生地,就厚著臉皮找人商量,能不能勻出一小溜種幾棵白菜。可大家齊聲說:你家老婆孩子都是城裡人,肚子餓不著,我老婆孩子農村戶口,肚子填不飽,你就別在這兒踅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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