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2024-09-29 11:00:52
作者: 阿瑩
那發該死的故障彈躺在糞堆上,傲視著撤到五六十米外的長安人。
驀地,尚仁義瞪大眼驚呆了,聞訊趕到的技術員也瞪大眼驚呆了,他們看到廠長居然手拎鋼盔,準備走向那枚故障彈。靶場主任猛撲上去,死命拽住他胳膊想阻止,卻被他奮力推開了。黑妞兒急慌慌上來想說什麼,他扭頭一瞪,女人便不敢吭聲了。
這時,哈運來得知掉彈也趕了過來,但他一進靶場看到這驚悚一幕,慌忙挺著臃腫的肚子吼叫著跑過來,想勸老廠長放棄魯莽,可忽大年都沒拿正眼瞧他。總工程師趕緊讓尚仁義電話報告黃老虎,這可是人命關天,成功與失敗就是一眨眼,一場驚天動地的事件眼看就要發生了。
很多人沒有退到警戒線以外,反而圍攏過來要盯著他完成危險的拆卸。忽大年明白大家的心思,說:你們圍上來,我壓力更大,大家都撤,撤到警戒線以外!總工程師還想做最後的努力,說:忽廠長,你去拆彈,怕得報上級批准吧?
忽大年嚴肅地說:老哈啊,我現在命令你,趕緊把人疏散開!
大家一步步退到了警戒線外側,哈運來不時拽起望遠鏡往路口掃視,期望黃老虎能突然冒出來,天塌下來要大個子頂著。突然,他發現靳子從飛馳而來的卡車上衝下來,好像黑妞兒迎了上去。哎呀呀,這不是添亂嗎?他急忙叫小耳朵和刀把臉去把人攔在掩體裡,絕不能讓這個人跨過警戒線!現在要保證拆彈人情緒穩定,否則今天的搶險就可能是一場災難了。
是活得不耐煩了嗎?幹嗎要冒這麼大的風險?
忽大年望著那枚臥在糞堆邊的臭彈,心裡一陣莫名的衝動,他一步一步走過去了,就像當年帶領戰士們去攻城略地。但今天他是一個人,去執行一個孤獨的任務,用義無反顧好像有點勉強,用捨生忘死也不是那個意思。這枚已經解鎖的彈頭砸到地上怎麼沒炸呢?尚仁義剛剛還請示要不要機槍引爆,他覺得那是一個傻瓜的動議,機槍一響,一切因由會化為烏有,想要解開問題密碼,恐怕沒有三五個月都不可能了。只有拆開故障彈,內部結構暴露無遺,才會找到問題的癥結。
是啊,這也沒什麼好擔憂的,人這一生,生來一樣,死卻不同。當年在八路軍扛槍的時候,繳獲過鬼子好多炮彈,看著扔掉了可惜,他就交給修械所解體,卸下保險,掏出炸藥,一發彈能制五顆地雷,所以修械所的師傅都喜歡跟他套近乎,一有機會就拉他過去喝兩口,都是因為他有拆卸引信的本領。可是繳獲的炮彈都沒上膛解鎖,眼下這發炮彈卻處於開鎖狀態,誰知道風吹草動會不會爆炸呢?
忽大年吸口氣屏住,感覺氣息在小腹緩緩流動,千萬,千萬小心……咳,小心啥呢?其實炸了也就炸了,戰場上見到的死亡,多得讓他都麻木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人生轟轟烈烈多好啊,尤其結束之時應該有點動靜,應該定格在一個永恆的瞬間。是啊,就是炸了,正好一勞永逸離開這個心煩的世界,漢江邊犧牲的六千戰友大概都在等他呢,那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呢。那些戰友在漢江邊把槍管打紅了,把炒麵吃完了,面對滔滔東去的漢江水,面對著武裝到牙齒的美國鬼子,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懼怕,我怎麼面對一發瞎火的臭彈,要顛三倒四地思慮呢?
忽大年在糞堆邊蹲下了,有個褐色硬脊的花姑娘飛落到袖子上,一動不動。
咳。這個時候你來幹什麼?是誰托你來的嗎?他忽然心裡又想,今天若「萬一」了,靳子和那兩個孩子就一定苦了,那兩個小傢伙挺可愛的,知道看見他回家喊爸爸辛苦了,如果他們沒有了爸爸會不會受苦呢?其實……沒有父母的庇護也是個磨練呢,他就是在沒有父母庇護下長大的,如今不也混到了正師級,也算人前人了,只是一定要告訴他們,將來不管媽媽跟了誰,都不准改掉自己的姓氏,那可是他忽家根脈的依據啊!
是啊,上去……今天上去拆開那枚該死的臭彈,若是不走運炸了,也正好躲開那個魔影般的糾纏,那位從黑家莊跑來的女人也不想想,自己要是穿上了那個肚兜兜,還能和靳子在一張床上安穩睡覺嗎?唉……不知道他若真的被炸死了,她會不會到他的墳頭灑一把眼淚,清明時會不會給他燒幾張紙錢?
四周終於靜下來,可以聽到蟋蟀吱吱的鳴叫了,花姑娘已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其實,操那麼多心幹嗎,誰的路都要靠自己往下走的。忽大年把額頭撓了撓,思緒完全靜下來了,不就是一聲響嘛,不就是瞬間脫離了苦海嘛,一個見過多少犧牲的老兵,咋還畏首畏尾了?咋還思前想後顧慮重重了?忽大年突然為他那亂七八糟的想法感到羞愧,臉龐一定紅了,脖梗也在發熱,多虧身邊沒有人。
他掏出一支香菸想吸上一口,但他捏著菸捲聞了聞就扔了。成司令一定會同意自己上來拆彈的,那天在電話里語氣多懇切呀,好像都有拜託他的意思了,他當時不好打聽軍委究竟有何部署,現在已經明了了,是對海作戰啟動了,炮擊金門應該是第一步,第二步肯定是渡海攻島,可不能因為長安的炮彈耽誤了打仗,這可是一名軍人起碼的素質!儘管自己現在已摘掉了領章帽徽,但他始終覺得自己還是肩負使命的軍人!
今天氣溫不高,可忽大年卻感到渾身燥熱,他把發白的軍帽輕輕放到地上,套上了簡易防彈服,其實就是在胸前掛了塊鋼板,臉上的汗珠止不住往下淌,淌到肩上鋼板上,只好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拭。他把扳手從地上撿起來,用衣袖擦去油跡,再蹭蹭腳下有無土塊鬆動,然後輕輕卡住了彈頭上的引信帽。別看這個小小的引信,那可是炮彈的大腦,掌控著炮彈的命運,引信不炸,彈頭不炸,引信炸了,炮頭開花,所以蘇聯專家願意講解火炮的細節,卻對引信諱莫如深,生怕泄露了秘密會挨上司的訓斥。
忽大年從沒像今天這樣能聽到心臟的跳動,怦怦怦,怦怦怦……好像都快跳出來了,這讓他有點難堪,多激烈的戰鬥也沒這樣啊?他只好站起來定定神,讓涼風吹拂了一會兒,臉上涼透了,又蹲下身子,又操起扳手,又輕輕卡住引信。
一圈……風怎麼吹得臉上火辣辣的,是不是花姑娘飛到臉上了?
二圈……手怎麼有點顫抖?多丟人啊,戰友們知道了會嘲笑吧?
三圈……風不敢再颳了,手不敢再抖了,該死的引信終於鬆動了……
終於,那顆魔鬼般的引信滾下來,忽大年眼明手快一把攥住,使勁朝警戒線那邊揮動起來。哈哈,成功了!成功了!
驀地,他像只泄了氣的皮球,朝後一仰,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紅彤彤的太陽馬上瀰漫開來,天空的雲彩也在他眼眶浮動,幾乎快把他的身體覆蓋了。
終於,耳邊響起一陣又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這是他的戰友們在攻下太原、攻下運城、攻下榆林城時爆發的聲響,他一聽到這般聲響,就感覺這輩子帶兵打仗真好,這輩子活得值了!
忽然,有個女人趴在他身上哭了……
他知道這是靳子,一定有人告訴了她,靳子在咬牙切齒地罵:你個狗東西瘋了,誰讓你幹這傻事的?你心裡憋屈我知道,我天天看著你臉吃,看著你臉睡,你啥臉色我都能忍,可你不能想去死,誰一輩子沒有個溝溝坎坎的,耐住性子都能過去,你個王八蛋不是愛看秦腔嗎?哪朝哪代不冤枉幾個好人哪?你個挨千刀的,好狠心啊!你想去死?你死了丟下我咋辦?丟下倆兒子咋辦?
忽大年睜開眼笑了說:誰說我想死了?靳子哭訴道:你不想死,你能冒這個險?忽大年苦苦一笑: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戰事吃緊,糧草先行。靳子猛擂他一拳喊:你先行個屁!我是你老婆,你冒這個險,也不先行問問我同意不!忽大年站起來,恍惚看見黑妞兒遠遠站在掩體旁,不知是哭了還是笑了,似乎發現他站起來又扭身躲遠了。
晚上,忽大年在靶場喝過酒回到家,靳子拉開門就說:知道不?多虧我臨去靶場,讓滿倉給你念叨了平安經。忽大年略有不悅:你忘了我咋背的黑鍋?靳子盯住他臉又說:那個黑妞兒心還是挺善,要不你就……就讓她來咱家吧?忽大年不禁愕然:讓她來幹什麼?靳子猛然抱住他脖子哇的一聲哭了,哭聲把正寫作業的子鹿子魚嚇得也趴到桌上嗚咽起來。
他這才知道靳子竟然是黑妞兒發覺情況不妙,去電話把她叫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