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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2024-09-29 11:00:49 作者: 阿瑩

  忽大年當然沒有奔赴刑場,卻著實到鬼門關走了一遭。

  自從他被降職以後,幹什麼都小心翼翼的,他以為自己還是為要那個電量把人惹翻了,就把他從一把手位置上掀下來了。其實,工資降不降都無所謂,人看重的是一張臉面,以前那兩個部下現在居然成了自己的領導,一個主持黨務,一個主持行政,指手畫腳,囂張透頂,竟然還明確由他來分管後勤,不言而喻,這是班子裡最最邊緣的業務,明擺著是給他一個難堪的。

  而且,那份處分他的文件撒得滿世界都是,不斷有兄弟單位打來電話詢問緣由,他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咿咿呀呀就把電話壓了。連那久未謀面的葉京生也拐彎抹角打來電話,濃郁的京腔一吐就知來者何事:老兄啊,我告訴你個秘密啊,國家青年籃球隊退役了五個隊員,我們挖了兩個,你們最好也去挖兩個,不然,我們渭河隊就沒對手了,球就打得不好看了。是的,這些年各個兵工廠都喜歡從國家隊招攬退役球員,看西安的籃球聯賽,幾乎是國家級水平,每次比賽都圍得人山人海,連周邊樹上都爬滿了人,然而這種特招之事從來都是廠長拍板,葉油子問得不言而喻。忽大年端直說:我現在不管這些了。葉京生隨口就問:老兄啊,你究竟犯啥錯誤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男女關係吧?忽大年一聽就把電話壓了,隨口便告訴總機,外線打進電話找他,一律說他出差去了。

  現在看來那個「以觀後效」,實質上就是處分的前奏,當你迷迷糊糊麻痹了,頭頂上那把刀子才會落下來,砍斷你一條胳膊,再砍斷你一條腿,人也就完全殘廢了。咳咳,以前,他即使下放勞動,大家都覺得他會東山再起,好多人遠遠看見就屁顛屁顛過來套近乎。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失勢了,職務由正降成副了,迎面過來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就扭過臉溜了。

  是啊,誰不怕給自己惹上麻煩呢?忽大年實在閒得無聊,又想到檢驗台勞動去了,這倒不是想去找黑妞兒倒苦水,是他覺得那裡是他唯一可以消遣的港灣。在八路軍的時候他就養成了一種習慣,心情鬱悶就下連隊,跟年輕戰士聊聊,抓住小伙子的衣領摔上幾跤,不管輸贏,心情舒朗,再不會為屁大點事想個沒完。這次,他又換上工作服進了車間,拍拍下料工肩膀,拉拉檢驗工袖子,熱水依舊有人給續,手套依舊有人給遞,黑妞兒依舊會抬起彈筒助上一臂之力,工友們依舊會編造粗俗的段子逗開心,沒有人因為他職務變動撂臉子。但是,這種溫暖依然無法排遣失去權力的煩惱,而且這個煩惱就像濃霧一樣撕不開扯不爛,甭管你有多強大的自控力,也甭管你臉上堆出多少笑容,只有自己知曉苦水漫灌的滋味。

  似乎能提振精神的只剩下一顆老兵的良心了。

  那個機靈的小耳朵故意編了段子想逗他一樂,說:有人下班進門就想要,手在媳婦懷裡亂摸,被媳婦一腳踢到要害,躺在地上裝死不起來,嚇得媳婦一把抱住,心疼地一個勁說,想吃羊奶明天買,想吃人奶你就吃。大家噗的一聲都笑了,說這小子是想炫耀老婆生編出來的,瞅他那張倭瓜臉,哪個女人稀罕呀?

  但忽大年聽了卻沒一點反應,要說那女人腳上有功夫,還能比黑妞兒的手掌厲害?正思忖呢,久沒吭聲的黑妞兒問:小耳朵你倒說說,你媳婦為啥把你踢下床的?那個愛哭的林姑娘也傻乎乎問:是啊,你說呀?那刀把臉接上說:他吃屁奶呢,肯定是廠里連軸轉,累出毛病了,媳婦嫌不過癮,踢他都算輕的。小耳朵大叫:我跟你可不一樣,你是家具不行,我可厲害呢!林姑娘這才聽明白笑話的酸意,以為又在取笑她,背過身又嚶嚶哭了。

  忽大年這才聽明白,不由得替林姑娘打抱不平:大家開玩笑也不看看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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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話音剛落,又是鬨堂的笑聲。原來黑妞兒嘟囔了一句:誰都有?蛋的時候,不信自己抱住頭想想。哈哈,一個沒結婚的老姑娘咋還懂這個?大家笑得前仰後合,刀把臉淚水漣漣地說:新社會,解放了,姑娘家的,啥都知道。

  忽大年覺得那話含沙射影,就把黑妞兒拉到一邊說:你咋能開這種玩笑?黑妞兒當然不服氣,壓低嗓門說:俺開啥玩笑了?俺說的就是你,你要不是新婚之夜故意搗蛋,俺能現在守活寡嗎?忽大年心裡一沉,說:以前的事,別再提了好不好,我心都煩死了,你別跟著添亂!

  咋是俺添亂?心裡沒病怕吃冷饃嗎?

  我都被降職了,你知道不?

  俺知道啊。

  我受的啥窩囊,你知道不?

  俺知道啊。

  既然知道,你還來攪和?

  俺攪和啥了?俺就是告訴大家,廠長打了敗仗,才想起我們來。

  我咋是打了敗仗?

  你被降成副廠長了,不就是打了敗仗嗎?

  忽大年琢磨著老鄉的話有點感動,他朝黑妞兒的臉頰渾渾地看了一眼沒吭聲,這張臉依然紅撲撲的,脖梗依然透著白皙,眼睛也依然黑亮,似乎少了以前的兇悍,倒透出不少溫柔來。老鄉好像被他看得害羞了,聽見小耳朵喊叫扭身就走。忽大年瞅著她那豐腴的屁股一扭一扭,不知怎麼又想起了那個咬人的夜晚。

  這兩瓣屁股當年全村小伙子都想咬的,背後開的玩笑多狠啊,有的說想枕著睡,有的說想天天舔,有的說想天天啃,不知道有多流氓呢。她是沒聽到,聽到了就知道不是他故意使壞咬人,是他想兌現吹的牛,絕不是想報復那次的鐵砂掌。但這些話,他現在絕對不能再說了,一說就把已經埋在潭底的沉渣攪起來了。

  忽廠長,咱們洗澡去吧。小耳朵過來拉他。

  我不洗……我也沒拿洗澡的東西。忽大年攤開手。

  忽大年幾乎是被兩個人架著進了車間澡堂。自打蘇聯專家撤走之後,他也沒地兒洗澡了。夏天來了,就叫公務員拎桶熱水,在辦公室湊合著擦擦。冬天來了,靳子喊叫他身上臭了,才鑽進車間澡堂沖沖淋浴。但每次去都是在禮拜天,專門為他一個人開放,他喜歡一動不動站在淋浴下,仰頭讓溫暖迎頭衝下,那時可以想好多的問題,好多難題都是淋浴時解開的。但今天不比往日了,小澡堂一下擁進二十多個人,大家本來就赤裸裸的,吹口哨的,哼秦腔的,撂髒話的,?長毛短自然少不了。

  但是,當大家知道廠長今天也在他們中間,一個個又悶聲不語了。大家也許恍然發覺了廠長光溜溜的秘密,當時倒也沒人敢耍怪,晚上躺到宿舍架子床上,才餘味未盡地說:你說那身子跟咱也沒兩樣,人家咋當了廠長,坐小車打電話,咱就得搬大料,一天累得賊死,一年才給半月探親假,把老婆折騰得一見面就哎喲。

  這些話忽大年當然聽不到,今天被動地享受著沖淋的快樂。小耳朵給他頭上打上肥皂,使勁揉搓,拉到蓮蓬頭下沖了。他知道這小子是從渭河邊招進廠的,見廠長是膠東人,便說他們村子也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那刀把臉把毛巾擰乾,讓他雙手扶牆弓背,把脖子脊背大腿齊齊搓了一遍。忽大年想自己搓搓前胸,刀把臉不容分說從背後架住他胳膊,小耳朵上來就把他前胸搓了,全身上下搓得紅紅的,肥皂抹上感覺都有點扎扎的疼了。

  哎呀,這個澡洗的,他像木偶一樣被人撥來撥去,又像個彈筒被上上下下打磨著,不知道享受麻痹了神經,還是懊惱束縛了四肢,只好被人機械地調度著,自己竟像個傻子一般了。

  後來他才知道,這次洗澡竟然是黑妞兒授意的。

  然而這天,忽大年突然又冒火了,好像他又成了工廠的主宰,一坐進解放卡車駕駛室,就催促司機上擋加速,拼命往秦嶺山峪的靶場趕。那個嵌進山脈的峪口有一片狹長的平地,守住前後兩頭,封住一條溪水,猶如世外桃源,簡直就是一條天然靶道。

  剛才靶場主任尚仁義冒冒失失跑進車間,張口就喊他忽廠長,這傢伙難道身處偏遠,又想來絮叨什麼狗皮襪子?他扭頭想鑽進休息室躲開,可人家徑直追進去說:遇到大麻煩了,一發交驗彈墜地沒炸!忽大年抖著身子說:那就趕快去找啊?靶場主任哭喪著臉:整個靶場才二十幾個人,都鑽進野地去找了,忙活了一天也沒見影兒,現在想進廠搬救兵。忽大年聽了更想發火:那你快去找老哈呀?尚仁義嘟囔道:辦公室主任說,在家的領導只有你了!

  忽大年把帽子抓下來,撓了撓頭髮里的疤痕,眉頭頓時擰起來了。一批炮彈一百發,軍代表每批抽三發試驗,一發墜地,等於百分之三十三的故障率,這樣低劣的產品怎能交付部隊呢?那不等於跟敵人逗著玩嗎?何況部隊正在海峽炮戰,如此質量無異於給老蔣拱手送禮啊!

  炮彈干不出來著急,干出來交不出去,更是個燙手的山芋,搞不好會把工廠的輝煌一筆勾銷的,於是他剎那間恢復了廠長的架勢,以命令的口吻對著檢驗工們喊:大家都趕緊上車,到靶場找彈去!

  等他們風塵僕僕趕到靶場,見參試人零零星星撒在田野里。這條靶道沿溝而行,寬一公里,長八公里,儘管已徵用多年,但周邊農民覺得大好良田閒置可惜,不怕橫飛的炮彈,常會偷偷進來種莊稼,雙方像打游擊,你來我往,弄得試驗動不動要停下來。後來靶場做了妥協,可以進來種作物,但不許種植高稈植物,這才平息了貓和老鼠的纏鬥。

  可即使種下黑豆土豆地瓜,依舊遍地草長鶯飛,茫茫田野掉進一發彈丸,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了。如果找不到故障彈,不僅這個批次不能交付部隊,若讓老百姓碰上炸了,就是一起可怕的流血事故。忽大年當然清楚事情的後果,他在靶位上來迴轉悠,直到把壟畔豆苗踢倒一溜才想了個辦法。

  他叫尚仁義召集所有人排成一字,六米一人,拉網排查,不信找不到。可濃綠的莊稼隱藏了所有秘密,故障彈落地後會彈向任何方向,第一輪走下來沒有結果。這時,有個老農拉著架子車搖搖晃晃過來。尚仁義喊叫:趕快離開,小心爆炸!老鄉聽話地拉車走遠了。尚仁義告訴他,這個喬老二是隊長,還算個聽話人,叫種啥就種啥。

  突然,忽大年想那老農從地里出來,架子車沒查看就放走了,萬一呢?旁邊的林姑娘聞聲而動,飛跑過去追上架子車,舉起車上兩個空筐朝他搖晃,扭頭便讓老鄉又走了。

  可剛走了幾步,姑娘又反身追上老鄉問,這車肥咋不倒到地里,咋還往回拉呀?老農支支吾吾的,姑娘壓住車轅,讓他把糞倒到地上,一個叫倒,一個不肯,兩人梗起脖子吵嚷起來。忽大年拍拍手過去,也沒搭腔,抬手把車轅向上一推,架子車立起來,土糞傾倒在地,一個彈頭滾出來,他驚叫一聲:撤!撤!

  林姑娘轉身跳著揮手喊:找到了!找到了!大家的目光一下集中過來,只見彈頭歪倒在糞堆上,活像個臥倒的大胖娃娃。忽大年氣得手指著老漢喊:你不要命了,敢偷試驗彈?老漢嘴裡嘟囔:這鐵疙瘩能賣些錢吧?忽大年真想上去扇他一耳光:要是炮彈炸了,你還能拉架子車?老鄉卻嘿嘿笑了:你哄誰嘛,這彈從天上跌下來都沒炸,咋我拉回去就能炸了?尚仁義過去把老漢推到一邊呵斥:喬老二,你是拿命耍張呢!

  這時,大家都站到了警戒線以外,面對臥在糞堆上的彈頭不知如何處置好。

  拿機槍引爆吧。

  引爆了,故障咋找?

  估計要麼是引信,要麼是炸藥出了問題……

  炸了得做多少回模擬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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