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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2024-09-29 11:00:46 作者: 阿瑩

  也只有三個人知道這張牛皮紙的結婚證是假的。

  那天靳子領著小妹走進萬壽路婚姻登記室,老戰友林香竹撲上來抱住她說,她一直想去找靳子的,今天正想著呢就來了,真是喜出望外喲。原來她解放後從部隊轉業就分到了街道辦事處,這裡工作太耗人了,上了班就得在辦公室候著,想出去辦個事都不行。尤其是糧食定量低,一個月二十七斤半,聽說工廠最低定量也在三十斤,她想托靳子把她調進長安繼續為首長管保健。靳子避開話題說:

  今天我來是有事找你幫忙,想辦法給忽大年妹妹辦張結婚證吧?林香竹一聽滿口應承:這有什麼難的,我就是幹這事的。她見忽小月一個人遠遠站著,以為男的在外當兵請不來假,這類事經常發生的。

  靳子拉過她小聲說:這門親事忽大年就看不上,可他妹妹偏要結,結就結吧,結婚證的日期還要往前提上半個月。林香竹很內行地問:是不是懷上了,結婚證由我寫,怎麼寫都行。靳子搖頭說:你只給她寫一張,過了這段時間就給你退回來。林香竹納悶:結婚證哪有領了退回來的,要是過不成了,就得辦離婚,可我只管開結婚證,辦離婚證不在我手上。靳子就勢提醒她:那你就開張假的唄。

  林香竹不明白要張假結婚證有啥用,但她知道部隊的規矩,首長的事絕對不能打聽,那是絕對犯忌諱的,知道多的人最後肯定會倒霉。她想了想,從抽屜翻出一張作廢的結婚證說:這張證也是一位軍屬來登記,寫到一半又反悔不辦了,正好給你們用。她熟練地用刀片刮去名字,再寫上忽小月和連福的名字,然後遞給靳子說:我不管你們幹啥用,這一本跟真的沒兩樣,就是沒有存根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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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小月心煩意亂地站在房外沒有說話,她對能否辦妥結婚證沒有思想準備。

  可是嫂子不停地在耳邊叨叨咕咕:如果沒有證,那你和連福同車押運就是通姦犯科,就要被開除回膠東,這般名聲要是傳出去,這輩子就不好做人了。而且連你哥也會受到牽連,現在他沒有結束下放,也沒停止以觀後效。如果領了結婚證,那你們就是兩口子借光押運,儘管不合規矩,卻也不違法,要處分也屬於工廠內部事務。

  但是,忽小月跟著嫂子來到街道辦,看見牆上印刷的結婚登記說明,才知道領證必須男女雙方同時到場,還要拿上各自單位的介紹信和戶口本,可這些東西她一樣沒帶,這證肯定是領不成了。她不想聽那人比較長安的福利,轉身出了登記室去看牆上的板報,顯然那上面的內容很久沒換了,粉筆字已經斑斑駁駁,但仍可看清都是反擊右派的內容,字裡行間在批判輪流坐莊,那時自己在蘇聯實習,似乎傳達過幾份國內文件,講的都是日新月異的「大躍進」,所以她看到那些火藥味的黑板報還是感覺新鮮,感覺國內的氣氛跟她出國前還是不一樣了。

  後來靳子從登記室出來笑靨滿面,拉住妹妹手走出街道辦才從褲兜掏出一片牛皮紙,叮囑:你可不敢把它丟了,也不敢讓別人看見,等組織上找你,你再拿出來。忽小月驚奇地看著嫂嫂問:你還真給辦成了?我就一個人來,也沒開介紹信,沒拿戶口本。靳子小聲說:對了,你要給連福那傢伙說一聲,你倆得統一口徑,可別你說領證了,他說沒領啊。

  妹妹看結婚證上寫有她和連福的生辰驚訝地問:我沒給你出生年月,你咋填上去的?靳子說:我來前到檔案室查了,一清二楚的。妹妹不由得驚喜道:嫂子,你可真厲害。可靳子又說:我為啥給你領個假證?是為以後好分手啊,那個連福有歷史問題,你們絕對不能真結婚,那樣就把你給毀了。

  忽小月來回翻著結婚證說:我哥不是不管我了嗎?靳子咬著牙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哥不管你,還能讓我來幫你領證?忽小月委屈地要哭了,說:那他咋把我的翻譯職務給撤了?靳子告訴她:那哪是你哥撤的?那是外交部來電要給你處分,上邊瞪著眼盯著,不先撤了你的職,怎麼給上邊交代?你可好,還沒歇上兩天,又鬧騰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急得你哥滿嘴的泡。忽小月噘嘴嘟囔:咋是我鬧騰了?是你們老盯著我。靳子壓低聲音說:你不要嘴硬,你跟連福去押運,給誰說了?白天晚上待在屁大點的車廂里,你們能守得住?沒幹那個事?忽小月不敢看嫂子眼睛,嘴上卻硬:我們能幹啥事?我們啥事都沒幹。靳子猛地站定:你把話再說一遍!

  可是,忽小月任憑嫂子叫喚再沒回頭,一溜碎步回廠了,遠遠看見哥哥從大門出來,又扭身朝街坊拐去了。

  大步走來的忽大年肚子裡又湧進來一股邪火,但他沒有走出工廠大門,只是去傳達室拿了張報紙就踅回去了。

  剛才黃老虎拿著電話記錄告訴他,省委來通知要開反右鬥爭總結會,點名長安廠副書記參加。忽大年盯著面前的老部下心裡不是滋味,雖然他在下放勞動,可他仍掛著黨委書記的頭銜,省上開會派誰參加不言而喻,但是點名叫一名副職去參會,這明顯包含著極大的不信任啊!忽大年不由攥著拳頭朝辦公桌連砸兩下,砸得黃老虎手拿軍帽連連解釋,他這些年只顧守在廠里忙活了,沒跟哪位領導拉扯關係,就是老首長下放勞動,他也沒有出廠活動過。

  後來忽大年拿起保密電話,想讓話務員接通省委書記葛茹平,卻是怎麼也接不通。這個人對長安廠似乎情有獨鍾,在八號工程開工後曾經通知話務班,不論何時只要忽大年來電話,一分鐘都不能耽誤,就是睡著了也要叫起來。但今天的電話怎麼也接不通,一遍,二遍,三遍……他有些惱火地把話筒重重地摔到話機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人惱怒地窩進椅子裡,心裡愈發空空落落,預感到工廠要出什麼事,而且這個事可能與他有關。

  中午吃飯時分,黃老虎從省委把電話打到他家裡,通知下午三點,省委書記葛茹平要找他談話,至於談什麼黃老虎沒有說,但他從那吞吞吐吐的語調里,聽出了老部下不多見的糾結,忽大年惱火地說:你究竟想說啥?咋變得這麼囉嗦?

  下午,忽大年準時趕到古城牆外的省委大院,剛進秘書辦公室就有人領他進了書記會客室。葛茹平過了好一會兒才過來,他第一次感到在領導面前有點侷促,不知道左腿搭右腿好,還是兩腿平放好。後來他聽到葛茹平不緊不慢地說:

  長安廠的建設是一個模板,在軍委的表彰名單里,排在第一個的就是你們。忽大年聽到這話稍稍有些放鬆,看來人家領導就沒想找麻煩,他想告訴領導為保障海防前線的炮戰,工廠已經半年沒休禮拜天了。但是,葛茹平忽然話鋒一轉:今天叫你來,是要通知省委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已經報國務院備案了。

  忽大年驀然警覺起來,只聽葛茹平頓了頓,說:我也感到很痛心啊,你是省委在反右運動結束後,研究的唯一一例幹部處分。你想想看,我們本來在研究給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卻要討論給你戴帽子……忽大年一聽急了,說:我可沒說過反動話呀!書記嚴肅地搖搖頭:你的問題是盲目搶險,造成重大傷亡事故,現已定性為責任事故了,既然是責任事故,那就必須處理責任人了。關鍵是,在搶險的緊要關頭,你竟然叫來一個和尚占卦,這種事可聞所未聞,一個高級領導幹部咋能信這個呢?所以,省委決定,免去你的黨委書記和廠長職務,降為副廠長……

  忽大年頭嗡地膨脹起來,咋這麼個屁事,省委還知道了?那個和尚點菸磕頭,完全是自行其是,他根本就沒理會,現在可上綱上線了。葛茹平略一沉吟:

  本來,軍品任務這麼重,也不想動你,可是反右運動回頭看,你的問題被翻騰出來,涵洞事故又剛好發生在運動期間……總之你撞到槍口上了。忽大年忙問:這麼說,我下放勞動,不算處理?葛茹平撇撇嘴角說:組織上考慮到你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沒有給你戴帽子,行政職級也不降,還是十一級,還屬於高級幹部範圍,去年處理的右派可都一擼到底了。

  忽大年拳頭攥得咯嘣響,說:葛書記,我有點冤呀。葛茹平語氣平緩:你也要想想,三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不是死在敵人的槍口下,而是被你的瞎指揮送了命。

  忽大年本來氣得想喊,可他聽葛茹平提到犧牲的三個人,肚裡一下泄氣了。

  當初那盧可明的女朋友知道出事了,跑過來收拾遺物,見到一個素描本,翻開全是她的頭像,一下子貼到臉上昏死過去了。另外兩個電工媳婦帶著三個娃娃,直接跪倒在工廠大門口,誰拉都不起來,後來忽大年跑過去,衝著兩個女人也撲通跪下,跪得四周一片驚呼,見過老百姓給當官的下跪,哪見過廠長給遺屬屈膝呀?倆女人直到聽他說一定會把孩子撫養成人,才千恩萬謝地站起走了。

  後來葛茹平也激動了,指頭敲打桌面說:你想想看,現在多複雜,內有國民黨的殘渣餘孽煽風點火,外有美蔣匪徒四處搗亂,你就不要再添亂了,亂得我這個省委書記都不好為你說話了。

  走出省委大樓,忽大年沮喪地鑽進吉普車,一會兒讓往大雁塔開,一會兒又讓往鐘樓開,等終於回到辦公樓前已快下班了。顯然,有人把廠長降級的消息透露出去了,當他悶悶走過長長的走廊,兩邊辦公室的門全都敞開著,可大家都縮在門裡邊,表情肅穆地目送他緩緩經過,就像戰友們目送浴血奮戰的將軍走向了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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