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2024-09-29 11:00:42
作者: 阿瑩
第二天忽大年忘掉了昨夜的偶遇,大步流星走進辦公室,得意地站到窗前朝生產區張望,覺得工具機轟鳴別有韻味,就像永不停息的背景音樂。他清楚昨晚出師大捷,絕不是他的神勇所為,而是前線戰局的壓力所致,但畢竟是他闖進了會議室,是他那一番激情四射的說詞,讓會議做出了一個山呼萬歲的決定,也讓他感到了作為長安人的驕傲。呵呵,不是一直嚷嚷「以觀後效」嗎?這就是我一個老兵不變的脾性,管他後效不後效呢?
果然還沒等他坐定,黃老虎就神神秘秘鑽進了辦公室。這傢伙眼圈發黑,左臉頰早早出現了一塊蠶豆大的黑斑,只有發白的軍帽看上去踏實些。但他習慣地用餘光朝身後亂瞅,似乎後腦勺長著眼睛,身後任何動靜都能察覺。現在忽大年見他眼冒賊光,就知道這傢伙有事相報,便歪著腦袋欣賞著老鷹眼的撲閃。
老鷹眼果然眯縫起來:我親自查了,昨天上午哈運來一直在辦公室,討論壓延機電耗超高的問題,後來他去了你主持的生產調度會,兩個會議,眾目睽睽,他絕對沒有作案的機會,所以……
忽大年心想,還所以什麼呀?這個臨時主持,這些日子似乎沒有落井下石,也沒有故意怠慢,所有文件都送來了,所有的會議也都通知他了,而且自己未經請示,中止下放勞動,直接上來抓生產,人家也睜隻眼閉隻眼了。的確,這段時間,最難堪的是參加黨委會,以前是他盯著委員們發言,自己最後一錘定音,現在黃老虎謙讓他仍坐在習慣的中間木椅上。可是面對熟悉的面孔,常常恍惚自己仍是中心人物,時常會吧嗒幾句高見,聰明的黃老虎卻從不否定他的意見,反而最後會把他的意見重複幾句。呵呵,這種重複,足以說明彼此地位的上下,也讓他意識到人家才是會議的主宰。
所以,不管老部下話里話外怎樣謙卑,忽大年都覺得那都是在拿鞭子羞辱人,讓他一連幾天緩不過神來,即使回到檢驗台,臉色也依然陰沉難改,一圈工友偷偷斜睨,以為他受了誰的欺侮,直到那種黃段子又放肆起來,他尷尬地摸摸額頭紅疤,大家才會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所以,他只有站到布滿話機的調度台前,心情才能真正平復下來,一個又一個指令下去,才會有些滿足的意味湧上來,才會問人要支菸捲狠吸兩口,吐出一個個搖晃的煙圈。
現在,忽大年面對老部下,始終在品味昨夜那久違的慷慨,激動得他都有些飄飄然了。突然,他若有所思地說:老虎啊,你看你那眼窩,黑得像熊貓,一看就知道熬夜沒人照應,我可提醒你,今年虛歲三十五了,也該成個家了,忙活一整天,回去要有人給你熱飯暖被窩,咋就這麼喜歡獨立團長的帽子?老鷹眼使勁撓頭:我一個人習慣了。忽大年搖頭問:你不想要媳婦,你媽也不想抱孫子?
我實話說了,那個黑妞兒就不錯,年齡合適,人也踏實,叫靳子給你去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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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黃老虎想不通忽大年怎麼操心起自己的婚姻來?難道是老首長下放的日子,自己安分守己,讓老首長感動了?其實,現在這個狀況也在他預料之中,人家沒有免職,只是下放勞動,如今戰事緊張,上來指揮生產,似乎合情合理。
不過,昨天他為搞清變電站跳閘是否人為,派出多路人馬搜集線索,匯總的信息還是讓他失望,哈運來已經排除了嫌疑,那個連福居然去福建押運了。
噢,這個人會不會提前回來,溜進變電站做點手腳呢?可是大家都說,連福一路上跟熔銅車間的馬柱子同行,吃飯睡覺都在一起,不可能飛回來作案的。黃老虎隨即派人找到那個姓馬的,那人卻說他本來攢著勁想去海邊撿海螺的,可椎間盤突出病犯了沒去成。
黃老虎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他派人去問那個馬柱子,你鄰居忽小月最近在不在?回答已有兩星期沒見影了。這不是有故事了嗎?他高度懷疑這兩人一塊去押運了,真是膽大妄為,一男一女,冒名頂替,稍有差池,整個長安都要受到連累,說不定要被推上軍事法庭,這可就是建廠以來的最大醜聞了。
然而,黃老虎猶豫再三,沒有直接去找廠長匯報,而是撥通了軍列接收部隊的電話,那個葛秋子熱情地說:金門炮戰,戰果輝煌,部隊嘉獎下來,戰士們都說要給長安人記一功,長安炮彈立了大功,那些押運員實在辛苦,也沒去遊覽,就上了歸返的列車。黃老虎本想問一句,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卻沒好意思張口,這種醜聞一旦在部隊傳開,也是可以上綱上線的。
但這個意外的發現,當然該給忽大年通通氣了,可他進門見人家的興致始終聚焦在生產上,便打住話頭想退出去,冷不丁桌上紅機鈴響,忽大年順手接起,剛聽了兩句,臉就沉下來發狠道:不管是誰,一查到底,長安絕不留這種風流人物。黃老虎一聽便明白了,感覺自己留在這裡有些難堪,一邊擺著手,一邊退出了辦公室。
因為他聽忽大年那口氣,一定是誰把忽小月跟連福押運的問題報告了。在長安這段時間,黃老虎悟出一個道理,別看一把手高高在上,下邊發生啥事都知道,人家就不用刻意打聽,自然而然就會鑽進耳朵眼,所以在領導面前千萬不敢撒謊,放膽撒一次謊,領導對你的看法就變了,想要扭轉就要費上十倍百倍的努力了。他慶幸自己沒有首先報告忽小月的問題,哪個領導也不希望自家的爛事被人捅出來,那讓領導臉面咋擱啊,即使嘴上哼哈不說,心裡也一定煩透你了。
所以,對這件事的處理,絕對不能傻乎乎往前撲,一旦因此結下樑子,一輩子都解不開的。
這對狗東西真的瘋了嗎?你不嫌丟人,我還嫌騷皮呢!
忽大年沒想到海防部隊會打來這樣一個電話,有個叫連福的押運員與一個姑娘結伴同行,被戰士們發現反映上來,你們應該嚴肅處理。忽大年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懊惱,也把昨天的豪壯衝擊得七零八落,這個傻妹妹咋敢跟上連福去押運?這不是把人丟到南海去了嗎?他想喊、想摔、想罵人,想把這些日子的鬱悶通通發泄出來,但這又有什麼用呢?唉,他原以為兄妹重逢,會添加什麼幸福,等將來她也有了孩子,可以一同去郊外踏青,一同回黑家莊看看年邁的叔嬸,那將是他榮歸故里的絕佳寫照,可這個傻妹妹呀,你咋這麼不讓人省心呢?
從發現兩人有親昵的苗頭,他就聯合靳子用了多少口舌勸說分手,放任她跟一個歷史上有嫌疑的人拉扯,爹娘知道了也會揚起笤帚疙瘩的。她看上去是聽進去了,在赴蘇臨別的場合,兩人沒說一句話,想著經過一年千萬里的阻隔,再好的關係也會冷淡下來,等她重新出現在長安,沒準會挽上哪個實習生的胳膊到家來划拳喝酒,可萬萬想不到妹妹跟老毛子也會傳出曖昧。
其實聽妹妹講,也就是到師傅家過了一次生日,也沒發生出格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在故意找碴兒陷害。這他媽的也太草率了,不知道這麼簡單處置,會毀了一個女人嗎?提前回國,本身就是個恥辱,對一個姑娘來說,就是難以啟齒的污點,要用多長時間才能洗刷乾淨呀?可這種事關乎神秘的外交,又能到哪裡說理去呢?
他原來想得好好的,妹妹鞍馬勞頓先休息幾天,自己冷靜下來反省一番,對以後為人處世會有好處。然而,又一個萬萬沒想到會突兀到面前,她與連福又黏到一起,不但沒有分手,還竟敢明目張胆去押運,孤男寡女的,啥事干不出來?這,可是一個策劃周密的行為,已經不是激情之下一時糊塗了。唉,這相當於倆人的胳膊公然挽到了一起,分明是在向他示威啊!
那黃老虎不是已經跟她談過話了嗎?讓她一定要分清敵我,這個連福是個內控人員,沒有被鎮壓進監獄已是萬幸,也是哥哥惻隱之心的佑護,但這絕不能是你與他同流合污的理由啊?現在你……你走得太遠太遠了,跟一個內控分子光天化日喬裝出行,先不管這個過程有沒有出格,就是退一萬步講,幾天下來守身如玉,也經不住長安人添油加醋地編派呀!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大年清楚妹妹這潭渾水還影響不到自己,但終歸要被組織上打個問號,他一個師級幹部,家庭出現這樣的醜聞,即使在蘇聯的不檢點只是個傳說,冒名押運卻會被永遠釘在恥辱樁上。這樣下去,人們勢必會聯想到她的哥哥,儘管自己尚在下放勞動,可頭銜還是長安機械廠的廠長兼書記,這樣的人咋能帶好已達六千人的隊伍呢?怪不得要讓他下放勞動呢!可這種煩心事還沒人可以商量,他像被鎖進囚籠的獅子不停地在辦公室踱步,想吼叫,找不到對象;想撕咬,又不知從哪兒下爪。
後來,他忽然想到可以跟靳子做個商量,就匆匆下樓去了。別看在一個大樓里辦公,他從沒主動去過人家辦公室,見他進來,老婆還一臉的新鮮。當她聽到忽小月又出了事,一迭聲地譏諷:我看你們家有遺傳,都好這一口,她哥藏個大的,找了個小的,他妹沒結婚,就跟人去押運。
忽大年慚愧地咬咬牙,卻在女人的絮叨里聽到一個詞,急忙打斷問:那是不是結了婚,就不算問題了?靳子眨巴著眼說:那當然,兩口子,愛在哪兒睡在哪兒睡,在屋裡能睡,在車廂也能睡。忽大年靈機一動:靳子,你戰友不是在街道辦嗎?你拉上月月去補辦一張結婚證。靳子詫異地問:為啥?忽大年壓低聲音:
有了結婚證,就不是鬼混了,就可以保住工作,不能讓人說我們家盡出爛事。靳子依然不解:那連福是啥人你不知道?你這不是把月月往火坑裡推?忽大年哈著氣說:你傻呀,兩人現在沒結婚就睡到一起,已經惹下禍了,先保住飯碗再說吧。
所以,等到黃老虎再次走進廠長辦公室,感覺房間主人對他的態度緩和了。
忽大年居高臨下地說:成司令來了電話,表揚長安炮彈在金門炮戰中表現神勇,把金門島的土齊齊鬆了一遍,把老蔣修了七八年的工事都炸翻了,就連美國第七艦隊也害怕炮擊,遠遠躲到射程以外隔岸觀火,可以說雪恥了上次登島的失利。
說完了這些事情,忽大年話鋒悠然一轉:你看這月月讓人生氣不?跟她千說萬說,不能和連福談戀愛,這人有歷史問題,沒想到一回國就偷偷把證領了。黃老虎暗暗吃驚,問:領啥證了?忽大年說:啥證?結婚證啊,都說女大不由娘,更別說妹大不由哥了。黃老虎覺得蹊蹺,問:沒聽說他們領證啊?忽大年一語雙關:你那小眼皮就別眨巴了,他們說領了就領了,大不了把結婚證拿過來驗一驗。
黃老虎忙說:結婚證有啥驗的?忽大年軟中帶硬:反正月月已經脫離了要害崗位,以後有碗飯吃就行,這個事還是由你去處理吧?
忽大年明白這件事一旦傳開來,黃老虎作為長安主持也不好辦,押運管理辦法沒有明確女的不能去,都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所以,他幾乎能感覺到黃老虎憋著氣從辦公室退出去。這傢伙一定在想,薑還是老的辣呀,一句話已經領證了,就把大事化小了,又一句已經脫離了要害崗位,就把小事化沒了。忽大年對急中生智憋出的點子,有些沾沾自喜。這事說大也大,你還在「以觀後效」呢,妹妹出了問題,至少是管教不嚴,如果上綱上線,可以懷疑你的階級立場,懷疑你與內控反革命有勾聯,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事說小也小,兄妹之間誰的事誰擔,如今講究自由戀愛,當爹媽的都管不了,當哥的咋能管得住妹妹的交往?
忽大年拿起電話想給妹妹打個招呼,千萬要配合一下,可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姑娘的嗲聲,他這才想起那個號碼已經不屬於妹妹了。於是,他想了想把趙天叫來,讓他一定在第一時間把月月叫過來,說是想叫妹妹回老家去看看叔嬸。
果然,忽大年的策劃成功了,三天以後忽小月來到保衛科小樓,把那大紅字的結婚證一亮,便再也沒人議論她女扮男裝去押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