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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2024-09-29 11:00:39 作者: 阿瑩

  這時的忽大年已經習慣站在檢驗台前上料下料了,可他聽著工人們充滿葷味的嬉笑怒罵,心裡反而愈發不是滋味,以前他是六千人之上的高遠形象,現在似乎被請下了神壇,完全是一個天涯失意人了。

  所以,他開始站在那裡不苟言笑,也不願跟人搭話閒聊,嚴肅得像陰鷙的獵犬,不知道啥時會撲上來撕咬。當時,工人們見到他都很拘謹,一個班下來沒一句多餘的話。可下班後忽大年前腳剛走,人們就放縱地狂笑起來,直把憋了一天的唾沫噴到別人臉上。後來,大家漸漸熟絡了,一個個便放肆起來,故意翻騰起車間流傳的笑話,話里話外都沾了點黃味,常常讓人好生尷尬。

  有個刀把臉故意問一女檢驗員,你打過炮嗎?這話在長安本來常說,可刀把臉眼眉一擠弄,傳遞出一股戲耍的味道。可他那天盯錯了對象,對方是個尚沒婚配的姑娘,大家強忍著沒敢鬨笑出聲,但好事者卻一個勁兒挑逗,姑娘終於知道了隱含的詭意,氣得趴在休息室哭得稀里嘩啦,四個生養過娃子的女工打抱不平,下班後揪住刀把臉按到地上,生生扒了褲子,嚇得他直喊姑奶奶饒命才罷手。

  而且,黑妞兒似乎就不怕人議論,每次忽大年到檢驗台上崗,她便支他去下料,開始他還不明白,三天後明白了。上料,要把彈筒從地上搬到台上;下料,黑妞兒會助一臂之力。別看這個細微的動作,終被一個綽號小耳朵的發現了,他悄悄趴在她耳邊說:你這麼上勁體貼,小心人家老婆找你麻煩。誰知黑妞兒最不願聽這話,回手就是一掌,端直把小耳朵劈倒地下,眾人一片驚呼:天哪,這功夫!

  當然,忽大年儘管在車間勞動,但他的廠長職務沒免,黃老虎畢竟是個臨時主持,大家都以為不久的將來,他仍會坐到一把手交椅上發號施令,所以都喜歡跑來報告雜亂的進度,或是來匯報雞毛蒜皮的業績,弄得他摸摸頭上紅疤左右為難,聽吧,下放了;不聽吧,駁面子。

  其實這些人忙不迭地趕來匯報,一來是想表明自己不是勢利小人,二來也是為他重掌大印的預期投資,他實在是礙於面子不願揭穿罷了。唉,堂堂一名師職廠長,現在和一幫工人混在一起,心態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果是微服私訪,內心還是君臨天下的,現在歸入下放勞動之列,就是犯錯誤發配的代稱,所以他見人來能躲就躲了,實在躲不開就坦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

  然而,來自海疆的硝煙還是悄沒聲地飄過來了,那天他下班去傳達室取報紙,老張頭指著《人民日報》說:海防前線開打了,長安的炮彈肯定用上了。忽大年匆匆掃過標題:「我炮兵猛轟金門蔣軍」,他腦子嗡的一下,雖然字裡行間看不出戰鬥規模,但大炮一登場,規模就可以預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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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大年心裡一下收緊了,腦門滲出一層細汗,毫無疑問,長安萬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他再沒到下放的車間報到,而是攥著報紙回到辦公樓,三步並兩步衝進調度台,聲嘶力竭地詢問值班調度:今天怎麼樣?其實這一段時間,他儘管下放勞動了,對生產進度卻始終掛在心上,而這條消息,像陡然給肩頭壓上了千斤重擔,報導有如軍令,一個兵工廠的廠長,如果放棄職責,那就等同犯罪啊!

  當晚,忽大年又住到了辦公室,動不動就會跑到調度台,膠東大蔥味的指令,像箭一樣扎到了各車間的辦公桌上。而且,他再也不管下放的禁忌了,不但在動員會上發出了嘶啞的號令,還把部隊鼓舞士氣的招數使出來,跑到食堂去查看炒菜的油放了多少,趕到單身大樓查看睡覺環境有無噪聲,還推著平板車把綠豆湯送到熔銅爐旁,甚至在衝壓機出現故障時,搬了把破椅子冷臉督戰,人們都說他像戰場上打紅眼的指揮官,雙眸星火,一臉殺氣,誰都擔心不小心撞到槍口觸犯天顏。

  不過,他也有些微妙的變化,當生產出現問題,他沒像以前那樣吼得心臟跳出來,而是拉著工程師的手面授機宜,最後必會說一句,拜託了。而且,讓他稍感寬慰的是,面對他的任性,多事的黃老虎居然默認了,從沒反對過他下達的生產指令,見了面還總是曖昧地說一句,辛苦了。

  這天,忽大年送走一趟軍列渾身清爽,在走廊里徘徊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性子,又操起紅機搖了北京的老首長,沒想到這一次成司令接了電話,可人家沒聽他的糾結,只是興致勃勃告訴他,八二三這一天,六萬發炮彈砸到了金門島上,那才叫地毯式轟炸呢,幾乎把敵人的陣地全部摧毀了,當場炸死了兩個蔣軍司令,哭爹喊娘的慘叫隔海都能聽見。成司令最後攜著勝利的興奮,意味深長地告誡,今後火炮對攻將成常態,你作為生產炮彈的工廠廠長,好好掂掂肩上的擔子吧!

  忽大年在調度會上,把成司令的電話添油加醋好一番渲染,人人置身那激奮語境都會熱血沸騰,恨不得自己也變成炮彈飛向蔣家老巢,炸他個人仰馬翻,把五星紅旗插遍台灣角角落落,也好在將來的功勞簿上寫上自己的名號。

  可是,這天會議室的燈突然滅了,工廠的轟隆聲驟然停頓了,先是一片恐怖的寂靜,會場一陣騷動,大家都朝窗外伸頭張望,不知發生了什麼,投產以來還沒發生過停電,難道……難道的疑問多了去了!忽大年可謂大將風度,指令哈運來即去調度台摸清情況,轉而還想解釋綠豆湯添加糖精的意義,但哈運來忽然返回會議室報告,供電站的變壓器燒了,整個工廠短路停電了!

  變壓器燒了,供電就停了,生產線就癱了。

  忽大年的第一反應就是敵特破壞,現在金門炮戰正酣,狗特務首先會瞄準炮彈生產線做文章,可真是釜底抽薪啊。黃老虎更是反應靈敏,兔子般跑出去保護現場,想配合公安展開偵查,絕不能讓敵人的陰謀得逞。

  忽大年三步並兩步趕到調度台,沒等深入詢問,供電局主動打來電話:長安壓延機負荷太大,導致變電站跳閘,建議錯開用電高峰,夜間低峰運行。忽大年一聽抓住電話就躁了,本想說我這兒是兵工廠,現在海防前線正在激戰,你們膽敢讓長安半天生產,那就是想給蔣介石送大禮,但他不能把軍令公開出來,只好咽了口唾沫,強調工廠是保密單位。可對方嚷嚷,他們也是要害部門,要執行政府的安排。

  這句話露餡了,問題在政府里呢!

  忽大年鑽進老嘎斯就去市政府找人論理,可是所有的市長都去市委開會了,他掉頭又往市委趕。本來工廠吉普車是進不了市委的,但他的車牌是正師級序號,門衛一抬手就指揮老嘎斯進了大院。有位秘書見忽大年進來,告訴他武書記正在開會,晚上還要宴請外賓,不知道有無時間接見,請他先坐下等候。可剛剛坐下,就見錢萬里夾著文件包進了會議室,隨即便聽見吵吵嚷嚷,是不是在討論長安的供電問題,成司令能給他打電話提要求,會不會也給當地政府下指示?

  他佯裝上廁所,豎起耳朵捕捉會場動靜,他沒聽見市委書記武文萍的口音,卻聽到錢萬裡帶鼻音的嗓音飛出來:民用和軍用只能保一頭,不過我要強調,學校黑燈瞎火,學生咋寫作業?醫院無影燈不亮,咋給病人做手術?水廠發動機不轉,自來水又咋供應?

  這一系列的設問,還真把門外的忽大年聽躁了。自古以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是前方戰事重要,還是百姓生活重要?要是我軍炮火壓不住敵人,讓老蔣端槍反撲回來,大家還能安安穩穩論民生嗎?忽大年略一思忖,猛然撥開秘書阻攔,推開會議室門沖了進去,市長們正圍坐長條桌討論熱烈,見到來人戛然而止,氣氛突然凝固了。

  武文萍顯然不快:我們在開會。

  忽大年點了下頭:武書記,我找你有急事。

  武文萍居高臨下:有多急?什麼事?

  忽大年不卑不亢:海防前線拼的是炮彈,長安單班生產咋行嘛?

  武文萍擺擺手說:沒看我們正研究嗎?

  忽大年稍一愣怔:實話實說,長安的每一分鐘,都關係到前線勝負。

  錢萬里霍地站起:你不要拿前線壓人,民生也是前線。

  忽大年氣急了喊叫:能打勝仗,才是最大的民生!

  武文萍啪一拍桌子:忽大年,你睜開眼睛看看,在座的哪個人,沒有帶過兵打過仗?

  忽大年把會場掃了一圈,可他只認識武文萍和錢萬里,知道這個市委書記是從一八八師政委的位置上轉業來的,聽說他帶過的鐵三團特別能打硬仗,這麼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是完全可以在他面前擺譜的,可這個錢萬里憑啥插話呢?

  他就是一個地下黨,整天吃香喝辣的,哪知道前線打仗的艱苦?

  忽大年放低聲音:既然我們都當過兵,就要為前線干實事!

  武文萍厲聲斷喝: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扯什麼當不當兵?

  忽大年放棄控制了:電力不足,咋干炮彈?

  武文萍拉高調門:你別拉不下屎怨茅房,我現在正式告訴你,市委已經決定,全城停電,供你造彈!

  居然……居然會取得這麼一個結果,當忽大年坐著吉普車往回走,路邊居民樓的燈光一片接一片滅了,只有路燈亮著微弱的光,當他走上辦公樓台階回首望去,通往城裡的街區已經漆黑了,相反,長安機械廠卻燈火通明,機器轟鳴,平添了一種夜色里的忙碌。忽大年壓根沒想到這麼快就解決了供電難題,就像不費一槍一彈,策反了一個團的敵人投誠了,後面的惡仗就省得打了。他喊公務員去食堂打來一飯盒粉條炒肉,又拉住辦公室主任坐下,擰開一瓶老白乾,一人一茶缸,一口就下去一小半,直喝得脖子都紅透了,似乎用純釀迎接了這場久違的「勝仗」。

  後來他把最後一滴酒倒進嘴裡,又出門下樓拐進了二道門,似乎想親眼看看今晚工房的燈光是不是透著豪邁,可他邁開腿走了幾步,遠遠瞅見一個人過來,肯定是個女人,渾圓的肩膀,搖扭的腰胯,腳步匆忙得像要找誰約會去。

  喲,大廠長,夜裡還下來檢查呀?

  噢,是你……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忽大年居然遇見黑妞兒了,這讓他異常興奮的情緒,一下子滲進了複雜的折扣,好像有杯冷水倒進了脖子,激得他一陣陣發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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