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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2024-09-29 11:00:31 作者: 阿瑩

  可是,沒多久連福就屁顛屁顛跑到忽小月宿舍告訴她有辦法了。

  原來連福昨天接到通知,準備押運一趟去福州的軍列,可跟他分在一個車廂的馬柱子椎間盤突出病犯了,需要臨時找個人頂替。他跟辦理押運手續的張大諞喝了一夜的酒,又把一頂藍呢帽扣到人家頭上,事情就有了眉目,如果月月願意女扮男裝,等那列車開動就是他們的天下,沿途站台會按時送吃送喝,他是皇上,她就是皇后,那會是一趟美妙無比的旅行呢。

  嘻嘻,女扮男裝,好刺激啊!忽小月這些天鬱悶極了,她早上去見老伊萬碰了個軟釘子:老莫頭咋會跟你有瓜葛?但你們中國人的事,我也搞不懂,撤換你就沒跟我商量,現在要換掉這個翻譯,也要有個合適理由呀。看來劉娜在專家面前展示了魅力。

  她又去找黃老虎也碰了一鼻子灰:你要好好反省檢查,現在不是你找組織要工作,是組織要找你了解情況。忽小月哭著說:我真的沒有問題。黃老虎瞪起鷹眼:你這些日子白過了,找不到問題就再待一個月。忽小月撓撓頭:讓我待著幹啥呀。黃老虎斷然說:待著讀讀馬列的書,想想自己的問題。小翻譯心想,列寧的俄文原著我都讀過,就是再待半年,也還是沒問題。可她出了辦公樓,勢利的宋主任追上她說:調整你工作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誰的意思姓宋的沒說,但忽小月知道這事也許與哥哥下放有關,可哥哥也沒被免職呀?

  可一個月咋打發呀?正好連福跑來攛掇押運去,她也沒多想就應允了。

  軍列靜靜地停在後區庫房邊已經三天了,當軍代表盯著搬運工把最後一箱炮彈裝進車廂,就開始向押運員交代注意事項。途中天塌下來,也不准離開車廂,加水、送飯、拉屎、撒尿要輪換進行,各車廂也不准串門閒諞,押到目的地軍方要驗收簽字,連福歪著嘴唇笑了,他認為這完全是多餘的,誰會悄悄扛走兩箱炮彈,能吃還是能賣?不過,連福顯然買通了徒弟,忽小月用紗巾把辮子勒上頭,戴了頂大號工帽,披上軍大衣隱去了女人曲線。那張大諞也挺神的,還裝模作樣點了名,就沒管是誰應的聲。

  

  等車廂鐵門合上,軍列便慢慢啟動了,連福和忽小月長長地出了口氣,眼盯對方愣怔一會兒,禁不住開懷大笑,他們成功地混上車了!忽小月這才開始打量這節悶罐車廂,一摞摞綠色彈藥箱,整整齊齊摞在中間,一箱四發,一二二口徑。車廂兩側四個能伸頭的小窗子,使得裡邊透著光亮,中間位置鋪了兩層草墊,兩人的帆布包扔在一頭似作枕頭。

  忽小月盯著那帆布包驀然警醒,以後幾天她就要和這個人同席共枕了。天哪,孤男寡女的,這傢伙要想幹壞事咋辦?她猛地拉住連福衣領說:這一路你可不能胡思亂想,不能動你那歪腦筋。連福眼神遊離說:你把我想得也太壞了,我連福可是個大好人。忽小月說:你好個屁,那次給老伊萬的車扔石頭,你敢說不是你嗎?連福微微一怔說:你想,我為啥要扔石頭?

  頭一天他們有點興奮,軍列每次停車盡選擇在荒涼的地方,有的小站台只有孤零零一兩個人,更多地停在了空曠的鐵路線上,遠遠近近就是一排排綠樹和土崗,喊叫多大聲都沒人回應。但很快就有人挑著擔子來送飯,頓頓都是清炒土豆和咸蘿蔔乾,外加一個白面饅頭、一個雜糧窩頭,當然已經涼透了,只好把饃掰了,澆上熱水泡著吃下。

  不過,吃飯可以將就,難堪的是排泄了,男人可以停車下去隨地大小便,但她是女人,必須找個有遮擋的地方。可那鬼連福添油加醋說,男人女人小便聲不一樣,女人小便哧哧哧,男人小便嘩嘩嘩,讓她儘量離車廂遠點,小心誰發現了秘密。可是停靠點缺少樹叢蒿草和土堆矮牆,想方便要跑出好遠。連福又勸她不敢跑太遠了,這些荒涼地鬼都不來,萬一跑遠了列車啟動就麻煩了。可忽小月總感覺,那勸說背後似乎暗藏著陰謀。

  軍列顯然駛向了南方,地上的樹木日見多起來,可站台卻愈發地小了,而且小站廁所大都不分男女,要命的是押運員們還是覺察了忽小月的女兒身,一停車就找茬過來搭訕,這些人離開女人也沒幾天,眼裡的饑渴像痴人一般,張口閉口長毛短的,連福自然扛起了「護花使者」的重任,說:你這些話好好攢著,回家給老婆說去,少在這兒嘚瑟!

  連福尤其不敢絲毫懈怠的是上廁所了,每每忽小月去解手,要等押運員都解完才敢進去,他還必須在牆外守著。忽小月進去褪下褲子,一股歡愉奔瀉而出,真箇是酣暢淋漓呢。可那天忽小月剛剛蹲下,軍列突然一聲長鳴,車頭滋出一團蒸汽,連福慌忙喊叫:快,快,火車動了!

  他邊喊邊撒腿朝軍列跑,忽小月也慌忙提起褲子,一邊跑一邊系皮帶,眼看著車廂緩緩動了,她拼足全力向前衝去,要是被丟到這荒涼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哭都沒眼淚的。猛地,她踩到了一粒碎石上,身子一個趔趄撲倒地下。軍列押運員們全拉住車門驚呼:連福,摔了!人摔了!連福回頭看時,忽小月已趴到地上,他想過去拉她起來,又見她一躍而起,又奔跑起來。

  這時軍列速度快了,連福箭一樣縱身躥上車廂,又反轉身一手拉住把手,一手向她伸去喊:月月,快!快!但她跑得踉踉蹌蹌,有點遲疑,太危險了,碰到車輪就沒命了,她不由得停了一下。可這一停,便再也追不上了,她忽然反應過來衝著連福喊:快,快把我背包扔下來!

  背包里有錢,有錢就可以雇輛汽車追上去,至少可以買張火車票打道回府。

  可那連福居然拎著兩個背包跳下軍列,在地上連打幾個滾朝她跑過來。忽小月氣得罵他:你咋能下來?誰押運呀?連福卻不管不顧地喊:要丟,一塊丟;要跑,一塊跑!倏地,一股異樣嘩一下湧上來,腦子裡涌滿了感動,但她顧不上糾結了,拉起連福又去追趕軍列。

  追不上了?

  能追上!

  你跳下來幹啥?

  我不能丟下你。

  兩人氣喘吁吁跑著,忽然那越來越快的軍列一聲長鳴,咣當一聲巨響,又緩緩停下了,只見車尾呼哧呼哧冒著雪白的蒸汽,遮天蔽日,似乎想淹沒什麼似的。原來,列車在換車頭呢,真是一場虛驚呀,押運員們都倚在車廂口朝他倆怪叫,好像目睹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喜劇小品。

  等倆人重新回到車廂里,換了車頭的軍列又像不知疲倦的駿馬奔馳起來,兩人忽然僵坐著沒有了話語。她仔細端詳這個戴著鴨舌帽的臉龐,頑皮的單眼皮,尖尖的小鼻子,一笑嘴唇一歪,要是扮成女人也一定挺漂亮的。沒想到這個人敢為她撂下一車廂炮彈,可見她在他心目中有多重的分量了。她像發現了什麼秘密,忽然覺得連福五官周周正正,細長的眼睛寫滿了信賴,剛剛那場不是虛驚的虛驚,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你咋能不顧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

  是嗎?

  是呀!

  她不由得盯住這雙頑皮的眸子,心裡蕩漾起溫柔的漣漪,而且那漣漪越來越悠揚,越來越開闊,幾乎要沒過她的頭頂了。她禁不住撲進連福懷裡,雙臂緊緊地抱住,像抱住了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但是,當連福埋頭尋找她的嘴唇時,卻被她扭頭推開了。忽小月陡然意識到,在這個孤寂的空間必須抑制感情浪潮,這麼狹小的地方,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旦釀成錯誤就一發不可收了。儘管她感激這個鬼精靈,可再感激也不能刀槍入庫,人只要放棄戒備,五花八門的事就會一齊找上來。倆人又在草墊上躺下了,誰也不說話了,只盯著窗口一閃而過的電桿、樹木、山影,似乎在竭力壓抑可能湧上來的青春活力。

  其實,她不知道這個連福關鍵時刻也膽怯了,此人沒想到忽小月真會跟來押運,本來就是順嘴說說而已,哪個姑娘敢跟小伙子去押運呀,一趟下來啥故事都有了,可轉眼工夫活生生的人站到了軍列里。儘管一路上可以見識異地風情,儘管一路上的小吃可以撐破肚皮,但這個過程卻是一趟艱苦的旅程,他特意鋪了兩層草墊一層棉墊,離廠時還裹上了軍大衣,卻依然感覺一到夜間寒氣逼人,忽小月在車廂里一直蹦蹦躂躂。

  其實,忽小月也壓根沒準備好結伴押運,可她這些日子心情壞到了極點,所有的人都疏遠她了,宿舍被人擠了,辦公室被人占了,辦公桌也被人搬走了,甚至連見老伊萬都被門衛冷冷攔住,她想出門走走換換心境,南方的青山綠水,也許會洗掉身心疲憊。

  可是,當軍列緩緩駛出古城,她感覺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儘管停車時押運員可以輪換下去活動筋骨,伸伸懶腰,借個水火,俏罵個葷句,可列車一開動車廂就剩下兩個人了。這兩人世界就別有一番滋味了,日日夜夜,相伴廝守,別人知道了必然會議論紛紛的,而且已有押運員認出她就是小翻譯,還故意撂了句曖昧的話,你是不是肩負了絕密任務?忽小月裝作沒聽懂,圍繞她提前回國已經「滿廠風雨」了,莽撞出行更會讓她說不清的。所以,她格外小心不讓連福親近,擔心稍有不慎越過了罪惡的底線,即使內心溫情下意識湧上來,她依然能抓緊理性的韁繩,不能一時鬆弛後悔莫及。

  然而這天晚上,已是夜半時分,軍列轟隆轟隆地向前奔馳,似乎白天還能走走停停,晚上就不停點了,車廂里伸手不見五指,忽小月把枕下提包擁高依然睡不著,她知道連福也沒睡著,黑暗中能感覺到他翻來覆去的焦躁。她身上的棉大衣,是從一堆輪換使用的軍大衣里挑出來的,儘管沒有綻露爛棉絮,可披上身仍能聞到男人濃烈的汗臭,她只好把大衣褪到胸前,脖梗便鑽進了颼颼的涼風,於是她裹緊自己,以防夜風凍僵她脆弱的思維。

  好像她的擔心多餘了,這趟軍列就像脫韁的野馬,在曠野里無拘無束地狂奔著,而且越往南駛車廂越熱了,好像一夜間從冬天挪到了夏天,熱得忽小月後來把軍大衣掀開還在冒汗。車廂里伸手不見五指,面對面坐著只感覺到對方眼睛的螢光,卻看不到對方的尷尬。忽然,駛過一個小站,有道燈光耀眼地刺進來,忽小月驀地看到一個裸露四肢的男人。

  有這麼熱?

  是啊?

  過長江了?

  早過了……

  連福的聲音馬上沉浸到黑暗裡了。這傢伙為啥要解釋呢?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渾身毛孔都在發熱,白天的冷風哪兒去了?怎麼火車像開進了鍋爐房?

  忽然,她感覺那連福借著昏夜的掩護,在向她一點點靠近,她伸手抓住了連福的背心,死死抵住了兩顆亮晶晶的眸子。

  她的耳畔響起了一個遙遠的聲音:月月,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幾乎所有的姑娘都是這樣的,幾句甜言蜜語拋出來,就能收到絕妙的效力,就能把緊握的防禦武器拱手讓出去。忽小月也是如此,一下子渾身癱軟了,忽然喪失了抵抗力。她感覺到一個乾渴的嘴唇摸索著貼上來,雙手哆哆嗦嗦抱住了她的頭,手指伸進了她的頭髮,一塊柔軟伸進了她的嘴裡使勁攪動起來,她剎那間感覺到一種異樣,腦海竟然出現了一片綠油油的草原,一片靜謐謐的白雲……可是有一雙手在粗暴地攪動草地,也攪動著白雲。

  忽小月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的衣扣被解開了,一個、兩個、三個……似乎所有的扣子都解開了,她似乎繳械了,連最後的防禦也褪下去了,她呆呆地來到了一個雷雨交加的地方,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還莫名地湧起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渴望……

  終於她像根木頭一樣被人家死死地箍住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陌生力量撲向了她,撲得兇猛,撲得迅速,居然在她的身體裡橫衝直撞,她驚恐地大叫一聲,一種從未有過的刺痛射上來,剎那間像被摧殘得昏死了過去,那刺痛又逃遁得無影無蹤了。

  好像這趟軍列也失去了控制,肆無忌憚地忽上忽下,她像被瘋狂的列車帶到山上,又悠悠蕩蕩地衝下來,反反覆覆地衝擊著柔弱的草叢,這是一趟什麼樣的軍列啊!她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手上,指甲深深地摳進了壓在身上的脊背,似乎想抵住衝下來的力量,但忽然間她感覺那軍列又不由自主地開始了墜落,開始向著深淵般的地方飛馳下去了。

  天哪,她怎麼了?

  慢慢地,她感覺到軍列輪轂與鐵軌有節奏的碾壓,使得她的軀體也迎合著一起一伏。一種絕妙的疼痛開始肆虐了,那是從身體的那個秘密地方開始向四肢延伸的,伸向了她的心、她的嘴、她的眼睛,她似乎在疼痛中感覺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升騰,似快要馳入深淵底部時,又被一雙神秘之手托住了,托向了一個碎花盛開的溫柔之鄉。

  她禁不住連聲驚叫,那咿咿呀呀的聲音衝出車廂,飛向夜空,使得她渾身的細胞激情蕩漾。終於,她衝破了有形無形的圍追堵截,忘情地呼喊起來了,而且那呼喊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放肆,她不知道自己想呼喊什麼,也不知道這種呼喊怎麼這般酣暢淋漓。但是,所有從她身體出去的聲音,都被飛駛的機輪貪婪地吞沒了。

  等到白雲漸漸散去,草地又變得溫柔綿厚,軍列又變得有條不紊了。忽小月靜靜地躺在草墊上,沉默了許久許久,她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放縱自己迎合那可怕的衝擊?怎麼能輕易放棄女人的貞潔?也許她真的不該登上這列塞滿炮彈的車廂?

  忽然,她的臉深深地埋到膝下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聲肆無忌憚,鑽進了每個綠色彈藥箱,幾乎要衝破車廂爆炸開來。嚇得連福支起身問她:哭啥嘛?她捂住臉沒有回答,始終沒有回答,始終在歇斯底里地號啕。因為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在用哭聲向青春向少女告別,她在這個移動的夜晚,完成了一個姑娘向一個女人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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