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2024-09-29 11:00:27 作者: 阿瑩

  坐在回國的列車上茫然眺望,儘管寧靜的貝加爾湖依舊煙波浩渺,儘管廣闊的濕地依舊風吹草低,但忽小月已沒有來時的激動了。她跟車廂同路人七天七夜幾乎沒說一句話,她後悔沒在莫斯科登上返程火車前,再跑到大使館問問那位參贊什麼時候回來,或者問清楚他在哪個地方休養,回國後可以找他當面遞交申訴。但是她的腦子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想什麼事情堅持不到三分鐘,就會跳到另一件毫無關聯的事情上,以致越想越惱越想越氣,恨不能跳下車,在草地上狂奔起來。

  而且她沒想到,列車在深夜抵達北京站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接站,在清晨抵達西安站時也沒見到一張熟臉,熙熙攘攘的人流快走淨了,她把兩隻笨重的皮箱用毛巾綁住背到肩上,身前一個,身後一個,像個趕集的農婦步出了出站口。找到一個飯攤,要了一碗胡辣湯,掰了一塊干饅頭,一口一口嚼碎吃了,然後在街上茫然地背著行李轉起來,實在轉得走不動了,才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很快便望見了她依然熟悉的長安廠大門。

  

  工廠已快到下班時間了,巍峨的大門靜悄悄地聳立在面前,可那個魂牽夢繞的兵工廠好像變得陌生起來,剛一會兒,大鐵門吱啦一聲開了,人們說著笑著走過她身邊,卻沒人注意到她的窘迫。她忽然意識到什麼,轉頭讓三輪車拐向通向街坊的小路。這條路鋪著一層核桃大的碎石子,車夫一路上嘟嘟囔囔從沒見過這麼顛簸的路,直到她聽煩了答應增加五分錢才不再吭聲了。

  可她費力地把皮箱拎到宿舍門外,卻怎麼也打不開鎖,鑰匙幾乎快扭斷才發現鎖芯換了,她顧不上曾經的齟齬,敲開房門問馬大哥怎麼回事。鄰居竟然拿出鑰匙打開了房門,但房間已換成架子床,她的被褥已被卷堆在架子床上鋪,她問怎麼回事,她才走了九個月,翻譯職務,一人一間,怎麼又住進來一個人?馬大哥也說不清楚,只知道這位姑娘大學畢業,剛剛報到半個月,今天有人要來送箱子,才臨時把鑰匙給了鄰居。這麼說宿舍又分來一個人,可憑什麼後來人要把先來人的被褥扔到上鋪?還要換了鑰匙?這人必是缺少教養,她氣得只好讓鄰居幫忙把自己床褥鋪開,把皮箱拎到架子床上,心裡已然充滿了難言的惆悵。

  她感覺肚子咕咕叫了,從不知被翻過多少遍的抽屜犄角翻出兩張飯票,又從皮箱裡掏出鋁皮飯盒。是啊,她記得自己每次去食堂排隊打飯都是一道風景,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喜歡跟她打招呼,好多人會在背後瞅著她的脖梗辮梢發呆,她為此不願在食堂吃飯,喜歡打好飯菜端到辦公室慢慢進餐,工友們會一直目送她走出飯堂。可是今天,似曾相識的抬眼瞅瞅她,嘴角一撇昂頭過去了,陌生的瞅她像見了怪物倒吸口氣,走過幾步又回頭朝她張望,那眼神比翻譯工藝複雜多了。

  忽小月以為自己的穿著時髦了,可這身翻領掐腰的列寧裝,以前進工地下車間常常穿的,食堂里已見不少姑娘穿過這般式樣的衣服;而且她刻意將頭髮老老實實梳成兩根髮辮,用的是橡皮手套剪下的皮筋,就沒敢系彩絨花結;腳上膠鞋也是她剛從箱子裡翻出來的,是幾乎人人都有的黃色解放膠鞋,不像她以前穿過的二指後跟的皮鞋,當時差點引得打飯人圍觀過來,大驚小怪一場虛驚呢。但是她今天隱隱感覺,大家的冷漠之外還露有嘲諷,有人在用餘光瞄向她的嘴唇和眼睛,有人甚至故意從她身前繞過去,扭頭就跟身邊人嘀咕,她咋提前回來了?

  忽小月感覺脊梁骨被人盯得火辣辣的,像有萬千螞蟻爬上爬下,渾身煩躁得像要蝕掉了,她匆匆買了份二毛錢的芹菜炒肉和二分錢饅頭,就匆匆離開了嘈雜的食堂。

  以前她打了飯,會沿著水泥大道昂首挺胸走回專家樓,但她今天踅進了一條樹木密植的斜插路,這是一條人們抄近踩出來的小道,記得她只在小道上走過一次就發生了故事。那是遇見連福的那個中午,他戴著鴨舌帽晃晃悠悠迎面過來,感覺就不像是好人,眼睛似藏在帽檐里,可就在兩人相互錯身的一剎那,他竟然呀了一聲,嚇得忽小月幾乎小跑般出了小樹林。後來他們認識了,她問他那天呀什麼啊,連福說他沒想到荒涼的大西北會有這麼漂亮的姑娘,眼睛烏澄澄的像兩顆黑寶石,酒窩清悠悠的像盛上了蜂蜜。忽小月知道他在背誦誰的情詩,但心裡還是挺舒坦的,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男人恭維。

  但她今天走過這條清冷的小路什麼事也沒發生,等她走到專家樓前準備進去,持槍門衛伸手攔住她,請她出示通行證。她告訴門衛,她是俄語翻譯,出國怕通行證丟失,鎖在樓里辦公室了。但門衛認證不認人,她想請伊萬諾夫接她進去,可是中午時分專家們都回城吃飯去了,一直等到上班老伊萬才從吉普車上下來,這才結束了她與門衛的對峙。

  但她發現專家組長身邊跟隨著一位高挑姑娘,看見忽小月愣了一下,伊萬諾夫沒等寒暄就伸出雙臂把她抱住,嘴裡喃喃道:我們每天都在想念你,想你的眼睛,想你的臉龐,想你的舞步。忽小月感嘆:你們的國家也很美麗,我實習的紅星廠就坐落在密密的白樺林里。伊萬諾夫說他就是那個廠的總工程師,忽小月說要是早知道就該去看看嫂嫂了,伊萬諾夫說他的家是一棟獨立的木房子,二層小樓,一個大院子,可以在院子裡請大家吃燒烤。忽小月想起老莫組織的那場生日餐會,心裡突然生出些許詫異,誰敢再參加那種活動呀,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等大家嘻哈寒暄後進入各自辦公室,忽小月走到熟悉的門前,鑰匙同樣捅不進去,還是那位叫劉娜的高挑姑娘過來開了門,打眼一看裡邊完全變樣了,她的辦公桌上換成了大玻璃板,壓著劉姑娘大大小小的照片,書架上儘是一堆文學類的書籍,看來辦公室的主人內心浪漫,喜歡徜徉在藝術的氛圍里。關鍵是只有一張辦公桌一個書櫃,臉盆架上當然也只有一條花格毛巾。還好有兩把木椅,忽小月只好在辦公桌對面慢慢坐下,劉娜告訴她所有物品都是專家辦宋主任收拾的,她指了指牆角一個草綠色的炮彈箱。

  忽小月真想發火,她的抽屜原本上著鐵皮鎖的,看來廠里已知曉她提前回國的緣由,把她的私人物品都清理了。她蹲下掀開炮彈箱,抽屜里的書本、鉛筆、發卡、頭繩亂亂地堆滿了,最上面是原來壓在玻璃板下的一張放大的照片。

  那是她當年在烏蘇里江邊拍的,穿著毛茸茸的皮大衣,臉頰深埋在衣領里,嘴巴笑得燦爛如花,身體被風吹出了婀娜,誰見了都嚷嚷那半邊曲線充滿誘惑。她央求照相館師傅把照片洗了張半尺大的,像電影明星般壓在玻璃板下,時間久了她幾乎忘記那是自己了。

  忽小月翻著翻著,心裡升騰起一股一股的邪火:你們沒經我同意,就把我東西給收拾了?劉娜有點膽怯:這可不關我的事,宋主任讓人收拾的,我只是幫了幫忙。忽小月轉身去找宋主任,可她敲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露出一張故作驚訝的臉問:小月,你回來了?這麼快,好像電報上說……忽小月定下神說:我的辦公室咋讓人占了,我的東西誰收拾的?宋主任也不正面回答: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的工作還沒研究呢。忽小月心裡吃驚,問:怎麼?我的工作都變了?為啥?宋主任環顧左右說:我以前就講過,現在物資統購統銷,誰想貪點都沒機會,只有作風問題,國家沒想出好辦法。忽小月氣極了問:我……我作風咋了?宋主任毫不嘴軟:廠里接到外交部通知,你屬於提前遣返,已不適合原崗位工作了。她腦子嗡的一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就走,腳下像踩在了棉花上搖搖晃晃的。

  忽小月也不知是怎麼回到街坊的,上樓梯拉住扶手,一步一頓爬了很久才上到三層,叫馬大哥打開房門,仰倒在劉娜的床上躺了一會兒,思緒亂得一塌糊塗。後來她估摸下班了,把臉浸到臉盆冷水裡清醒了一會兒,從行李袋裡掏出兩瓶伏特加和兩件小孩毛衣,一步一步來到哥哥家樓下。

  開門的嫂子見到她很是驚奇,接過她提的網兜讓她在客房坐下,說:沒聽說這麼快就回來了。忽小月把毛衣抽出來給撲上來的子鹿子魚一一穿上,靳子笑眯眯說:早就想給孩子買毛衣了,姑姑買的蘇聯貨才夠洋氣。可是子鹿卻嫌毛衣有紅藍格子,一把脫了扔到床上。靳子拍了兒子一下說:今天嫌花哨,過兩天就想穿了。

  這時,忽大年從臥房慢慢出來坐到妹妹對面,對拎來的酒都沒看一眼,說:

  你咋……提前回來了?

  忽小月敏感哥哥把「提前」兩個字咬得真切,說:焦克己說是大使館的意思,我看就是想整人,大使館哪會管那麼多。

  忽大年臉色驟變:那還是你,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能讓人家抓住把柄?

  忽小月氣急申辯:他們說是有人檢舉……有人檢舉你調查嘛,也不調查就讓我回來了。

  忽大年猛拍大腿:你一個姑娘家,讓人家在作風上說三道四,以後還咋在單位待下去?還咋找婆家?

  忽小月氣得渾身顫抖:好好好,那我正式告訴你,你妹妹絕對沒有幹壞事,是他們王八蛋……

  忽大年嘆口氣軟下來:你呀,不知道哥有多難,那天黃老虎說部里來了通知,讓把你調離現職崗位,他媽的,還通知讓我迴避……

  忽小月喃喃自語:怪不得別人看我的眼神不對勁,我辦公室鎖頭都換了,哥呀,你還是廠長呢,他們就敢……

  這時靳子插上說: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哥現在職務懸掛了,下放勞動了,別提多窩囊了。

  忽大年擺手打斷說:月月呀,你這次把人丟大了。

  忽小月氣得血直往頭上涌,不就是過了個生日嘛,怎麼像我搞破鞋了?她失望地起身朝外走去,剛出樓道就聽見房門咣的一聲震響。

  忽小月從街坊疾步出來,感覺自己像被人剃了光頭,只有躲在黑暗裡才感到安全。所以,她沒有沿著豎有路燈的大道走,而是順著一道牆根朝四層大樓那片挪步,腿上像灌了鉛拖沓著,無助的淚水不停地順著臉頰往下淌,流進嘴裡都不知什麼味兒,她真想趴在牆頭放聲哭一場,但是她似乎又缺乏哭的膽量。

  最後,她懵懵懂懂進了一棟男單身大樓,一條長長的甬道,一間間宿舍散發著男人的汗臭和牆灰的味道,走廊幾盞昏暗的燈泡朦朦朧朧,她稍稍遲疑了一下,便端直朝深里去了。有人端著臉盆,有人哼著秦腔,都拐進了一處敞開的洗漱間,兩排水龍頭前站滿洗漱搓衣人,罵聲叫聲混雜著流里流氣的調笑聲,一波接一波衝過來。

  她走到走廊頂頭敲響了一扇門,裡邊似有點動靜卻沒開,她又咚咚咚狠敲,門慢慢開了,開門人不由得啊了一聲,那滿倉看著忽小月淚痕未淨的臉龐驚愕了,道:忽翻譯呀?蒙頭閉眼的連福聞聲一躍而起喊:月月……月月,你回來了!

  她默默地朝房裡挪了兩步,連福欣喜若狂一把拉住,想擁抱忽又止住了,雙手扶住她肩膀仔細端詳,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滿倉見狀,摘下牆上工衣端起臉盆說:你們先坐,我去把工衣洗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我進廠洗澡去了。

  門一掩上,連福禁不住把忽小月一把摟進懷裡,輕吻著她臉上的一道道淚痕,當他的嘴唇貼上她的嘴唇,忽小月感到溫滑的舌頭在滋潤她已快乾枯的心田,像雨露灑過禾苗,大地的陰陽也交融起來了。姑娘定定地咬住戀人的嘴唇,眼睛閉上了,舌頭攪在一起,好像嗷嗷待哺的羔羊碰到了乳頭,直將疲憊的姑娘吸得渾身顫抖。此時此刻,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個人忘情地享受著愛的浪潮沖刷。但走廊里高高低低的怪話提醒一對戀人,這裡是單身宿舍,隨時都會有人闖進來的。

  你回來咋不打個招呼?連福感覺喜從天降。

  忽小月沒有回應。

  你應該十二月回來,咋提前了?連福似墜入夢裡。

  忽小月依然沒有回應。

  我給你寫的信都收到了?連福最擔心這個了。

  忽小月微微點點頭。

  那你咋不回信,我每天都去傳達室。連福淚盈眼眶。

  忽小月的酒窩浮上來。

  我以為你沒收到,反正收不到我也寄。連福沒有騙人。

  忽小月有串眼淚滾下來。

  你是不是想著,咱們就這樣分手了?連福也落淚了。

  忽小月這才告訴連福,她實在是壓力太大了,有哥哥的壓力,有嫂嫂的壓力,有黃書記的壓力,還有周圍很多很多有形無形的壓力,這些壓力集中到一點,就是她不能把生命託付給一個內控分子。連福急忙解釋說:我絕對不是反革命,當年只是往油槽里撒了泡尿,沒想到歪打正著了,但那批迫擊炮沒運出去多少,日本人就投降了,瀋陽的工友都可以證明。忽小月口齒喃喃:現在我也停職了,咱倆同病相憐,一對天涯淪落人。

  連福安慰她道:千萬不要悲觀,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會兒暗了,一會兒明了,一定還會給你分配工作的,你看我不是從酸洗線上下來,又到夜校去上課了嗎?但連福好像怕心上人難堪,始終沒有問及敏感話題,始終在講述他準備去南方押運。

  押運可是件令人羨慕的差事,生產的炮彈一旦軍代表簽字驗收,就要沿著鐵路運往大江南北,押運軍列的任務就由臨時抽調的人去完成了。由於抵達後可以順途遊覽,以至這個美差大家趨之若鶩,誰都想搭一趟不要錢的旅程。忽小月問:女的能不能去?我正好等待分配。連福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路上要走四五天呢,軍列上連個廁所都沒有,你一個女的咋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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