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2024-09-29 11:00:24
作者: 阿瑩
忽小月後來不再理睬門改戶了,直接原因是她去老莫師傅家過了一次生日。
本來實習團的翻譯是不配師傅的,可忽小月覺得在兵工廠工作應該懂點技術,光做翻譯什麼也不懂,團長禁不住她三番五次請求,便讓她跟總工藝師莫洛斯夫學習。這個被她稱為「老莫」的人,行為嚴謹得令人咂舌,不論上班下班總繫著領帶,藍條的黃格的花點的領帶,輪番在他胸前悠來盪去,幾乎成了他的形象標誌。忽小月嘻嘻笑問,別人說你,進澡堂都繫著領帶。老莫居然承認了,那是領帶髒了,我想順便洗一洗。看來他真有光身子系領帶的經歷,那該是一個多滑稽的樣子啊。老莫還喜歡周末去俱樂部跳舞,忽小月從沒見他跳過,但別人都說他跳得好,步履輕盈,風流倜儻,跳到最後常常只剩下他和女伴在旋轉。
這個老莫給忽小月講解工藝喜歡形容,他比喻第一道熔銅工序,是蒸飯的火爐,一刻也不能停,停了饅頭就夾生了;第二道壓延工序,是排山倒海的巨浪,誰阻攔都會粉身碎骨,只能順勢而為;第三道衝壓工序,是憋足勁的公牛,勇往直前,拼命也要到達勝利的盡頭;第四道機加工序,是小姑娘出嫁,精雕細刻,須把模樣做到極致;第五道表面處理工序,是女人出門,塗脂抹粉,儘可能做到人見人愛。忽小月後來才明白,衝壓機為啥被形容成了公牛,不過,在小翻譯面前老莫還是很嚴肅的,不管是去俱樂部跳舞,還是去白樺林野炊,都沒有邀請忽小月參加,還煞有介事說工廠有紀律,不准與實習生過度接觸。
但那天老莫笑眯眯邀請忽小月去家裡過生日,她想也沒想就去樓下商店買了一兜香梨去了。那是一片建在白樺林里的別墅群,一棟一棟樺木壘成的兩層小樓,散落在密密的林蔭之間,走近了會聞到一種淡淡的木香,層層疊疊的花草幾乎把一家家小院淹沒了。
老莫家門口一排紅景天紅得有點失真,讓人忍不住想用手去摸摸真假。忽小月盯著門牌,這是一個仿照農舍的柴門,一排樺木條釘成的門板,寬大的縫隙可見院裡人影憧憧。可她敲門無人應聲,只好大聲喊叫,老莫才開了門,示意門框上繫著一根細麻繩,上邊掛著一個古色的銅鈴鐺,輕輕一拉,鈴聲叮噹。她躡步走進去,驀然驚呆了,一群白衣白褲的水兵呼啦一下,從樺木屋裡擁出來,誇張地哈腰伸臂,圍著她擺出了一副歡迎的姿勢。
她怯怯地背手掩上院門,立刻爆發出一陣節奏齊整的掌聲,噼噼噼,叭叭叭,手風琴響了,手鼓也隨之敲起,又是那位高鉤鼻水兵伸手邀請,那手掌一直伸到了她的下巴上。忽小月矜持著沒有響應,微微抿嘴看看師傅。老莫笑著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大家一知道就來了。忽小月這才想起今天的日子,其實她對生日實在模糊,也還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不過,年紀輕輕的過哪門子生日啊?去年伊萬諾夫提前一個月就說要給她過生日,可是到了那天忙著安裝八百噸衝壓機,也就悄沒聲地過去了。今天的場面讓小翻譯太意外了,香檳酒、伏特加、果子醬、麵包、香腸、牛肉餅,還有俄羅斯人離不開的羅宋湯、酸黃瓜,滿滿地擺在一張拼起的長桌上,每個人像變戲法似的舉起了高腳杯,紅的、黃的、白的,酒香瀰漫。老莫小聲告訴她,這些水兵自從與她在街上邂逅後,便被她的舞姿和眼睫毛迷住了,他們發起了一個尋找中國姑娘的行動,很快就在工廠俱樂部找到了老莫,當晚就策劃了這個宴會。
我還以為,是師傅過生日呢。
生日蛋糕應該大家分享。
可你是長輩,我是徒弟……
給孩子過生日,是俄羅斯人的最愛。
說著莫洛斯夫忽然想起什麼,轉身跑進了樺木屋。水兵們似乎就在期待,起鬨般唱起歌,放縱的旋律在濃郁的樹梢上流淌。小翻譯知道唱的是《水兵之歌》,可她不會唱,只好跟著瞎哼哼。等一曲終了,大家鼓動她唱,她說我今天給大家露一手,做一道中國東北的大燴菜。說著她也跑進了樺木屋,見老莫正端著籠屜從廚房出來,碰到她沮喪地雙肩一聳:不小心,鍋燒乾了。忽小月說:我想做道中國菜,你家再沒鍋了?老莫說:我平常就不用鍋,今天是為了蒸這個蛋糕,鍋里放了一把草葉,你看鍋底煳了。
老莫到了院子裡,把蒸籠往長桌上一放,鍋蓋一揭,一股焦煳味。不過模樣還行,圓圓的,厚厚的,像白面加了玉米粉,黃亮得誘人,馬上把小小院落蒸熱了。老莫左右端詳,說這是他最拿手的野味蛋糕,說著拔掉蛋糕中間的圓木楔,又摸出一根胳膊粗的蠟燭插上。水兵們一聲口哨,嘩啦啦圍繞過來,也沒人起頭便合唱起《生日快樂》歌,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小翻譯身上了。那一刻忽小月感覺自己快醉了,一對酒窩盛滿了幸福,從小到大她還沒享受過生日的快樂,每年都稀里糊塗過去了。
她的眼睫毛垂下了,她想記住異國他鄉的這個生日。那支蠟燭不知啥時點著了,那個高鉤鼻提醒她:小美人,趕快許個願吧。可她的眼睫毛合上了,卻不知該許什麼了。許願這次實習取得好成績,回國戴朵大紅花?許願失蹤的爸爸媽媽平安回家,帶她一起回到黑家莊?許願那個嘴帶壞笑的傢伙通過了審查,兩人一起去滻河摸條魚,燉熟了給哥哥嫂嫂送去嘗嘗?許願能分上一個獨立的單元房,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廁所里蹲上半天,把一本電影雜誌看完了?
呵呵,想得太多了,有人給她扣了頂水兵帽,濃濃的汗臭鑽進了鼻孔,但她取下來攥在手上沒有扔,然後深深吸口氣,對準飄動的蠟燭火苗吹去。可是奇怪了,她怎麼用勁,那火苗不但不滅,反而呼呼地朝上沖,引得水兵們哄堂大笑。可湊來幾個水兵幫著吹,也還是吹不滅。哎呀,那火苗像認人似的,老莫俯下身,只微微一張口,火苗就小了,再吹就熄了。水兵們覺得沒面子,讓老莫再點著,而那火苗卻愈發像個小精靈,呼跳地逗弄著年輕人,小翻譯憋氣鼓腮咋吹不滅,水兵們輪番上陣依然不熄。
這時,老莫呵呵笑了,雙手叉腰得意地說:這兒有個小秘密,是我為彈筒退火的革新設計。他把蠟燭從蛋糕上拔下來,大家這才看到桌面下邊,裝了個玲瓏的煤氣瓶,那桌上蠟燭是塑膠的,下邊有個閥門控制氣量。鬆開,天然氣便呼呼衝上來,按住,火苗便熄了。
這個老莫居然為給徒弟過生日,下了這麼大功夫,水兵們歡呼暢飲,把忽小月感動得眼淚巴嚓的。她說,今天我要給老莫師傅獻上一首《紅莓花兒開》,說著便伴著手風琴唱起來,唱得很投入,字也咬得清楚,老莫和水兵們都沉浸到歌聲里,連左右鄰居都趴到窗台鼓起掌來。
忽小月的確被水兵們的熱情感動了,她踏著手風琴的旋律舞起來,等到唱累了跳累了,就拿起酒杯喝上一大口香檳,渾身細胞像注入了辣味,突突地要漲開來。她又開始跳起二人轉,所有人都在她的指揮下扭動起腰肢,啥樣姿勢都有,似乎老莫跳得笨拙,怎麼看都像是交誼舞。那位高鉤鼻似對舞蹈頗有靈性,與忽小月儼然一對嫻熟的舞伴,跳著,轉著,唱著,連林中雀鳥都飛過來婉轉鳴啾。忽然水兵們把她抬到長桌上,一伙人圍著長桌瘋狂轉圈,轉得他們都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停都停不下來了。
後來大家終於跳累了,老莫打開了留聲機,播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儘管太陽還在頭上烈烈地懸著,但忽小月感覺朦朧了,感覺天也醉了,地也醉了,一切都變模糊了。那悠揚的旋律更把她的心房撓動了,像緩緩地滑進了溫柔之鄉,嘴裡輕輕無忌地哼唱著,小院裡的人也都情不自禁醉了。老莫笑吟吟向她舉起紅葡萄酒,她也迎合地端起酒杯晃了晃,大概是觸景生情吧,她想起了哈爾濱那個聖母大教堂,想起了西安城外的萬壽寺,想起了那個甜蜜而又倒霉的晚上……
忽然,門鈴叮噹,老莫拉開樺木門,門改戶居然跑來了,一對偵探般的大眼睛,警覺地把小院每個人掃了一遍,才附在忽小月耳邊說,團里有緊急事情叫她回去。忽小月玩興正濃當然不想走,可門大眼那不容置疑的冷酷,讓她感覺有大事要發生,便無奈地攤開了雙手。
她噘著嘴唇走到老莫身邊聳聳肩表示歉意,師傅情不自禁伸開雙臂把她抱住,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忽小月呆縮在師傅臂彎里,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眼淚驀地滑過臉頰,滴到了胸前扣子上。老莫轉身送她一隻切削的銅質花瓶,裡邊插著一大一小兩片紅景天。水兵們這才知道她要提前離場了,一個個跑過來,各自在院裡摘了一朵盛開的薔薇花插到花瓶里,然後輕輕吻過她的手背,惋惜之聲時斷時續。
這傢伙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忽小月手捧沉甸甸的花瓶,坐在門改戶的自行車后座上,一路上彼此都不說話,好像都在焦慮什麼。她實在是掃興透頂,老莫和水兵們為她忙碌了那麼久,想看她跳舞、聽她唱歌的,她已想好要唱東北二人轉《回娘家》,一邊跳,一邊唱,一定能把大家逗樂的。那還是她小時候在戲班學會的,可是……可是她提前走了,連水兵們的名字都沒記住。然而,回到實習樓,她問焦團長在哪兒,門改戶卻讓她先回房間等著。
不是團長找我有急事嗎?
叫你等,你就等一會兒吧。
人家還不耐煩了,忽小月想也沒想就噔噔噔跑回了宿舍,同舍姑娘在悄悄給愛人寫信,見她回來把信紙壓住只露個邊角。她無心玩笑躺倒在被褥上,盯著桌上的黃銅花瓶,心緒卻像天花板一片蒼白,究竟有什麼急事喊她回來呢?她靜靜地等了半小時,又等了半小時,感覺有點奇怪了,火急火燎喊她回來,為啥回來了又把她撂空放了鴿子,早知道是這樣完全可以多留一小時的,那會是多麼寶貴的一小時呀!不是總喜歡強調人民友誼嗎?這也算盡了一個中國實習生的義務,何況人家還是為她過生日。後來同舍姑娘開始洗漱了,笑著問她是不是又想起老情人了,咋眼淚汪汪的?那隻花瓶是誰做的,插的花也太多了?她沒吭聲起身出門敲開了樓下一間房門。
門改戶揉著眼皮:找我幹啥?
忽小月反問:不是團長找我有急事嗎?咋還不見人?
門改戶眨巴眼:你參加蘇方活動給團長報告了?
忽小月激憤了:人家就為我過個生日,報告什麼?
話音一落,她突然意識到什麼,轉身跑上樓敲開了焦克己的房門,團長居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根本沒有找她談事的意思。她氣急敗壞又跑下樓去敲門改戶的房門。這傢伙不知是躲避還是害怕,怎麼敲就是不開。她氣得一肚子火沒處泄,不停地來回踱步,旁邊實習生還以為他倆發生了什麼隱秘齟齬,偷偷開個門縫朝她窺望,臉上掛著怪誕的表情。
忽小月氣得平生第一次脫口罵人了:啥玩意兒嘛!
但等她跑到樓外,讓微風吹了一會兒,再回到自己的宿舍,卻見門改戶在樓道里站著,她真真想發泄,又怕在走廊喊叫樓里人笑話,便悶下頭想閃身進去,可人家卻伸手攔住她說:小月,你別這樣看我嘛,看得人瘮得慌,我都是為你好,我是怕你受欺侮。忽小月目光直直地瞪向門大眼一聲不吭,恨不得把他那大鼻子咬下來。忽然,門改戶雙手抓住她手腕鼻音嘟囔:我對你一片真心,絕對真心。忽小月斜睨他的手,以命令的口吻說:你放開!門改戶遲疑地鬆開手,她撂了句挖苦話:你也不自己照照鏡子?這句話的確太傷人了,門改戶怎麼看也是人模人樣,有那種讓女孩子喜歡的大眼睛,是可以拿到人前的。
從此忽小月再沒跟門改戶主動搭訕,對方幾次拐彎抹角想解釋都被她呵斥開了,兩個人這種明里暗裡的糾葛,當然瞞不過朝夕相處的同伴了,從此實習生們給門改戶起了個外號:癩蛤蟆。門改戶指天發誓自己從沒追過小翻譯,是忽廠長臨走時讓他關照他妹妹。但那個外號還是悄悄傳開了,氣得他一聽見那三個音節就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小美人扛回宿舍壓到床上,可他真的見到忽小月又不敢發泄,還裝得小心翼翼像沒事一樣。
後來,離實習期滿還剩下三個月,突然間通知忽小月提前回國了。這是為什麼?小翻譯一聽就蒙了。焦克己在跟她談話時結結巴巴說,有人反映她實習期間行為不檢點,為維護友誼,須回國反省。忽小月驚訝地問團長,我怎麼不檢點了?我怎麼還跟兩國友誼扯上了?團長說他也不清楚,有人給大使館寫了檢舉信,這是大使館的意見,至於這裡的翻譯工作,大家已經實習了九個月,日常生活應該沒問題了。
我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哇?忽小月趴在被窩裡抽泣起來。
讓我一個人提前回國,可咋向長安人交代啊?忽小月越想越惱,坐上大巴趕到莫斯科,去找大使館詢問為什麼。這裡,她以前來取過雜七雜八的文件信函,都是匆匆辦好匆匆走人,這次才發現大使館居然那麼大,沿著高聳的圍牆走了好久才找到大門,可持槍警衛伸手擋住,沒有證件絕不准進去,好說歹說出來一個文縐縐的小伙子,就站在路邊的白樺樹下問了事由。她像找到了救星把焦急和委屈都堆積到了臉上,努力做出極其誠懇的樣兒,想讓人家相信她絕對沒做過出軌的事情。可那文縐縐終於聽明白她的申訴,說:你的問題有主管參贊負責,他回國休養去了,你可以先回國去,等以後查清了再通知你回來。忽小月當然不滿意,回國了還能回來嗎?可人家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答覆了。
忽小月走的那天,實習生們都站在樓下送行,樓道里窗台下都站著人,大家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重複著前邊人蹩腳的祝願,再把家信遞到她手上讓捎回去,一會兒工夫手上的信箋就握不住了,唯有那個陰損的「護花使者」大概心虛沒來,說是去莫斯科取包裹了。焦克己在小樓外握住她手,似乎想說什麼,卻囁囁嚅嚅一句也說不出來。
老莫師傅顯然不理解忽小月為什麼要提前回國,他穿著筆挺的花格西服,繫著猩紅領帶,匆匆趕到實習樓下,送給她一摞過生日的照片。呵呵,照片上的小翻譯歪著腦袋張著雙臂,擺出了一個動人的舞姿,那些瀟灑的水兵們簇擁著她,眼睛鼻子嘴巴都咧著甜蜜,多麼幸福的時刻啊!老莫告訴她這是水兵們回到海軍基地洗好寄來的,說著在她額頭吻了一下,兩行老淚落到小翻譯劉海上……
她忽然想起什麼,彎腰從包里掏出那隻花瓶還給老莫說:這個不拿了,海關恐怕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