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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09-29 11:00:21 作者: 阿瑩

  時間不容妥協地越過了春夏,忽小月已經在圖拉市生活半年了。

  這座臨近莫斯科的兵工城被白樺林包裹得嚴嚴實實,似乎想用綠植把秘密掩藏起來,可是順著一條大道穿過厚厚的林區,會輕易發現裡邊一家工廠挨著一家工廠,當地人常常驕傲地說,只要把烏黑的鐵塊運進去,就會有炮車裝滿彈藥轟隆轟隆開出來。那家忽小月實習的工廠坐落在濃密的樺樹林裡,那些來自西安的實習生踏上異國他鄉,就像進入了神話般的風情里,緊張得連說話都戰戰兢兢,上班下班一個跟著一個,即使去廁所撒尿拉屎,也要呼朋喚友,生怕不小心遺失了似的。

  即便如此,年輕的長安人面對熱情的擁抱依然驚慌失措。那天下班後,門改戶給師傅倒了一杯家鄉熱茶,鼓動俄羅斯女人吮一口。人家沒有任何徵兆地沖他雙手比畫,小門的濃眉擰成一團,聽不懂對方說什麼,師傅終於不耐煩了,抱住他的頭連親了兩口,嚇得他傻呆呆一動不敢動,等師傅走了才跑到工具機背後,使勁揉搓沾上女人味道的臉額,後來乾脆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沖洗了,生怕有誰嗅出那股檀香味來。可睡到半夜他依然感覺臉上異樣,忍不住出門敲開了領隊的宿舍,痛哭流涕向天發誓從沒勾引過師傅,那個焦克己戴上厚厚的鏡片勸他不要害怕,但出門後的抽泣聲還是被人聽見了。

  後來實習生慢慢熟悉了縱橫交錯的炮彈生產線,熟悉了麵包、奶酪、羅宋湯酸溜溜的味道,還熟悉了樓下堆滿牙膏、毛巾、指甲刀的小商店,尤其熟悉了實習樓前通往廠區的羊腸小道。這條小道還通向一座教堂模樣的俱樂部,那是一座四四方方中華屋頂的建築,每到周末就放映蘇聯電影,開始實習生們圖個新鮮蜂擁著跑去觀看,可坐進禮堂既聽不懂,又不好意思交頭接耳,看過幾次就死活不感興趣了。唯有忽小月喜歡去,她覺得看電影可以在娛樂中提高俄語聽力,卻遺憾只有那個門改戶願意跟隨。

  沒聽說這個腦袋靈光的關中小子跟女師傅傳出曖昧,而那股子學習韌勁還是讓人感嘆。開始他也看不懂電影,只知道是戰爭片或是故事片,後來竟然可以跟小翻譯討論劇情了。回去的路上儘管黑蒙蒙看不清臉,卻能感覺到他議論得眉飛色舞,連忽小月都覺得新鮮,說:你進步夠快的,能聽懂主人公說話了?門改戶故作謙虛地說:我發現要聽懂人物對話,關鍵要掌握俄語會話的訣竅。忽小月有點驚奇地問:你還發現訣竅了?門改戶語氣認真:關鍵是要記住重點詞,記住重點詞就能猜出啥意思。忽小月故意逗他說:那你上大街、去公園,要記住什麼詞?門改戶低頭一笑:關鍵要記住廁所這個詞。忽小月想問為什麼,卻恍惚看見暗夜裡有人影在前邊晃動,嚇得她一把拉住他衣袖一動不敢動。

  那門改戶定睛望去,沒見什麼黑影便調侃:廁所這個詞太重要了,在圖拉可不像在長安,憋急了鑽進草叢就能解決,這裡隨地小便就把中國臉丟到蘇聯了,所以你進餐館想吃啥,可以比畫雞、比畫鴨,找不到回宿舍的路,可以畫個廠徽……路上想上廁所可怎麼比畫?從此這個門改戶天天纏著小翻譯學俄語,幾乎把宿舍變成了試驗場,沒多久,這個三年前還是扛鋤農民的實習生,居然也可以磕磕絆絆地與師傅會話了。

  但是有人不以為然,直言門改戶俄語學得快是有人開了小灶,半夜還在小路上交流呢。這話讓忽小月驀然想起那天夜晚的黑影,便給崔領隊提議實習團每周安排兩場電影觀摩,既受教育又可以學習俄語,門改戶就是個鮮明的例子。當天晚上,他們就排隊去看了《保爾·柯察金》,回來的路上大家邊走邊談,雖說沒幾人能聽懂影人對話,但中文版的小說大家都看過,都對冬妮婭變成了貴婦人耿耿於懷,惋惜之嘆一聲高過一聲,夜歸的路途幾乎成了流動的會場。

  

  忽小月似乎還沉浸在劇情里,走在最後悶悶不樂,誰的話都挑不起她的興趣,門改戶便糖稀般黏在身邊寸步不離。忽然,他竟靠近她悄悄說:冬妮婭長得可比不上咱們月月。小翻譯面對這種廉價的恭維想說,還咱們?還月月?人家是電影明星,我算什麼呀?但她想起了那次山坡上的擁吻,那次被圍獵的狼狽,真是幸福與厄運並存,命運的跌宕讓人感到有點滑稽,以致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我看連福給你來了那麼多信,你咋不回呢?

  咦?你咋知道連福來信了?

  來信都放在收發室信袋裡,誰都能看見。

  那,你咋知道是連福的來信?

  我倆一個宿舍,他的字歪歪的一邊倒。

  忽小月對這些殷勤頓生厭惡,這個門改戶居然像狼一樣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哥哥派來監控她的,還是派來照顧她的?她再不願多說一句話了,她不由得想起那個被生生驅離的連福來。那人現在還好嗎?自從她懷疑他砸了伊萬諾夫的吉普車就開始疏遠他了,他心裡肯定懊悔得一塌糊塗了,儘管他裝得挺有涵養,還跑到辦公樓下為她送行,可她礙於哥嫂無處不在的眼神,甚至沒有跟他打一聲招呼,自己是不是有點太絕情了?她到圖拉後沒事時經常這樣尋思,幾次想提筆解釋,可信紙攤開了,嘆口氣又放棄了。

  現在他還在酸洗線上搬大料嗎?那是一種體力活,要把機加成型的大彈殼一個一個裝進料筐里,酸洗後再一個一個提出來,一天下來要搬多少噸呢,搬夠定量才能去處理設備業務,想想也真夠難為他了,承受著這麼繁重的勞動,還不忘抽暇給她寫信。這類跨國平信路途要走十天,但小月每周都能收到他的信箋。

  開始她收到信不想拆開,既然已經下了決心分手,幹嗎還要藕斷絲連呢?但是每個禮拜三,傳達室信兜就會插進一封印花的信箋,後來她開始琢磨,這個聰明透頂的技術員會寫些什麼呢?可以想到此人朝郵筒扔信時,嘴角一定撇著歪歪的壞笑,像在嘲弄,又像冷諷?沒準信里儘是抱怨……終於,忽小月在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壓抑著懷裡的小鹿拆開了第一封信。

  那一天已經距離收到信箋過去兩個月了。

  這個可憐的連福信中告訴她,他沒有忽小月的通信地址,是找了三個實習生的家長才要來的:蘇聯圖拉市紅星機械廠實習樓。他斷定忽小月作為翻譯一定也在那棟樓里,就開始了給情人寫信的作業。信中說他下車間搬大料,累得胳膊都腫了,貼上膏藥都消不下去,脫掉衣服大頭肌亮光光的,好像都快憋炸了,晚上睡覺常常會痛醒過來。而且,心靈受到的煎熬更讓他痛不欲生,怎麼忽然就成了內控人員,熟人見面都懶得打招呼了,他幾次站在酸洗槽子旁邊,恨不得一頭撲進那冒黃泡的大鐵槽子,永遠解脫算了。可是他想到了遠方的月月,想到了晃來晃去的馬尾辮,想到了甜膩膩的小嘴唇,就走開了不想跳了,幸福不會永遠疏遠他們的。

  連福後來在信里又說,天降甘露,雨打芭蕉,他又從表面處理車間調到工廠技校了,讓他給新工人上設備維修課,全廠那麼多設備,他可以講個三年五載。而且,姓黃的老鷹眼還鄭重地找到他,讓他認真改造,重新做人,好像他這輩子犯了多大的罪,不就是喝醉酒撒了泡尿,那張狗屁獎狀他一次也沒看過,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掖到皮箱夾縫裡,可沒有人願意聽他嘮叨啊。

  不過,他信里說在技校也有好處,可以每天看到《群眾日報》,現在不知道發明了啥技術,報上整天放衛星,一會兒畝產糧食五千斤,一會兒達到了八千斤,一會兒又攀升到一萬多斤。連福還說廠里開始大煉鋼鐵了,每個人都在搜羅身邊的鐵鍋、鐵皮、鐵釘,全都交到壘在後區的小高爐下,但廠長後來讓大家把鍋都拿回去了,關中人忌諱「砸鍋」這個詞,可當他匆匆跑到回收點,看見自己的小鐵鍋已經被砸了一個洞。

  連福後來信里說,他想申請去押運軍列,那項工作又簡單又輕鬆,只要把交驗的炮彈押送到部隊,回來的路途可以自己支配,如果能去海防前線想給她帶一個彩色大海螺……

  連福在每封信的開頭都稱呼她「親愛的」,在末尾總要寫上「你的連福」,這讓忽小月讀得臉紅心跳,好像他變得很弱小很溫順,變成了她寵養的一隻小貓咪。每每讀到這兒,她會情不自禁撫撫那個浪漫的落款,那幾個圖釘般的水跡可能就是他的眼淚。後來她發現自己很享受閱讀連福來信的感覺,每每到禮拜三,她下班的腳步就變得匆匆了,到了實習樓前又慢下來,待踅進收發室,看見信兜有信心裡就高興,偶爾郵遞員送晚了沒見到,心裡就空落落像丟了魂,見人說話都有點顛三倒四。但忽小月僅此而已,她覺得既然已經明確分手了,就壓住心緒沒有提筆回信,她知道只要回一封信就會把猥瑣的壞笑再勾出來,他們之間就再也分不開了,那會讓哥哥嫂嫂陷入失望,回國後該怎麼跟親人們解釋呢?

  然而今天,門改戶卻冷不丁提到了連福來信,她突然有一種洗澡被偷窺的感覺,猛地停住步,與大家拉開距離,厲聲道:請你不要跟我了!門改戶不由得一驚:咋了?說著還討好地朝她靠了兩步。忽小月也不回答,轉身走向了相反方向,門改戶急跟在後說:天這麼黑,你一個人走路,出了事咋辦?忽小月沒理他,一路小跑,拐到一條豎滿路燈的大道才慢下來。

  這條路也可以回實習樓的,儘管要繞一半的路程,沒有了討厭的跟蹤,心緒便舒展起來,但剛走了一會兒就碰到一個酗酒人,歪倚在電桿上,一手抓著酒瓶,一手捏著酸黃瓜,見到人過驀地站直身,向她伸過酒瓶,喊她來喝一口。嚇得忽小月尖叫著跑了過去,只聽兩耳風聲呼呼,根根電桿都甩到了身後,可她分明聽見身後腳步越來越近,嚇得她快要哭出來了。但回頭急瞥,發現是門改戶跟上來,這讓她不由得湧起一絲感動,拉住他袖口飛快地跑回了實習樓,這個護花使者陡然讓姑娘不那麼反感了。

  然而沒過多久,門改戶下班後,忽然鄭重地把她叫到實習樓外,責怪她不該穿那身被稱為布拉吉的裙子招搖過市。忽小月心想,這件藕荷色碎花綿綢連衣裙,是她特意在西安找裁縫定做的,人家蘇聯姑娘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憑什麼我就不能穿呢?而門改戶卻言之鑿鑿,那一群蘇聯水兵之所以會把你圍住,就是你的裙子惹的禍。

  她知道門改戶指的是上個禮拜天,那個禮拜天有什麼問題嗎?

  那天,一群在圖拉城學習艦炮維修的水兵,穿著清一色的海魂衫,像一個個藍色精靈一字排開,手挽著手,腳踏著地,像街上湧起的一道藍色海浪,從海濱大道上橫涌過來,還炫耀地拉著手風琴,水兵們還邊走邊唱,路邊不斷有蘇聯姑娘朝他們揮手飛吻,水兵們得意得像全城的女人都在向他們調情,這就是一道俄羅斯民族的風情畫啊。忽小月那天去商店買牙膏回來,站在路邊欣賞水兵們的熱辣,也禁不住跟隨路人一陣尖叫。忽然,那「一」字形隊伍呈扇形圍攏過來,還沒等她反應就被圍到了中間,水兵們整齊踏步,邊跳邊喊:中國姑娘萬歲!

  忽小月觸景感染,心裡湧起一股衝動,她迎著朝她揮舞手臂的高鉤鼻水兵,擺出了一個東北秧歌的動作,四周頓時響起一陣嘩嘩掌聲。手風琴的節奏也陡然快了,她忘我地在圖拉街上跳起了大秧歌,這還是那年為歡迎蘇聯紅軍進城特意學的,這陣兒跳起來居然別有趣味。那些水兵居然也跟著她的動作,雙臂搖擺,一驅一退,當然是邯鄲學步有些滑稽了。轉而風琴手拉起了《喀秋莎》,忽小月用俄語唱起來,更多的蘇聯姑娘也站到她身旁附和,水兵們竟然圍住她們轉起圈來,越轉越快,越叫越尖厲。後來姑娘們都被水兵們一個個牽出去了,最後只圍住忽小月一個人,大家幾近瘋狂地呼叫著旋轉著,圈裡圈外的人被陡然掀起的歡笑陶醉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邂逅使得忽小月開心極了,半夜躺在床上還在哼哼《喀秋莎》。第二天她又穿上那件連衣裙去上班,一路上不時有人向她蹺大拇指。可是這件事咋在門改戶嘴裡就成個問題了?好像是她的連衣裙惹出了是非?難道中國姑娘就不要漂亮嗎?難道她丟了中國人的臉嗎?

  可第三天在實習團例會上,焦克己團長扶著厚眼鏡掏出一個記事本,咳嗽了兩聲,好像忘了要說什麼,大家忍不住笑了。這是一個純粹的技術人,即使經歷了顛沛流離的西南聯大的學業,也沒有動搖以身報國的夢想,甚至對冷冰冰的火炮有種痴迷的熱情,可他缺少處理思想難題的經驗,本以為帶隊異國只是來學習技術的,沒想到層出不窮的思想問題纏得他頭疼。大使館已經要求了,必須在會上把參贊的指示一字不漏傳達下去,他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念道:我們到了蘇聯,每個人都代表著國家的形象,言談舉止應該有模有樣,不能在大街上嘻哈打鬧,讓人家覺得我們缺少教養,即使穿衣也不僅僅是個人私事,不能花里胡哨,讓人家感覺到誘惑。念到這裡時,鏡片後的目光有意無意朝忽小月一瞥,而這一瞥讓忽小月感到脊樑發熱,似乎團員們也都有意無意朝她偷睨,睨得她不停地往後攏頭髮,再沒人跟她搭訕逗樂了。

  都是連衣裙惹的禍。門改戶直截了當。

  連衣裙到底咋啦?忽小月仍舊喜歡。

  小翻譯沒想到,門改戶會後竟在實習樓外講了這番話,竟然認為那件連衣裙突出了胸脯和屁股,牆上剪影就像光著身子,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可是……可是圖拉市滿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也沒人說三道四啊?她知道國內的連衣裙也是從蘇聯傳去的,在國內她喜歡穿那件藍色連衣裙,一有活動她就穿上,好像也沒人說什麼呀?怎麼到了蘇聯會有人不滿意了呢?她跑去跟團長解釋,可鏡片後面總是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澤。

  忽小月嘆口氣想哭,既然你們這麼不待見布拉吉,我以後不穿就是了。她把連衣裙洗淨晾乾疊好,放進皮箱長嘆口氣,自己整天規規矩矩的,從沒想過用色相來誘惑人的。然而,過了幾天那個門改戶下班路上又搭訕問:怎麼不穿布拉吉了?她覺得這人也真夠討厭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可門大眼居然像忘了他以前的話,說:其實,我覺得那件布拉吉挺好看的,是咱們團長觀念陳舊,容不得人趕時髦。忽小月心裡奇怪,問:你是啥意思?讓我穿布拉吉上班去?門改戶頓了頓說:以後咱倆出去你穿上,上班你再換上列寧裝。忽小月倏地想起那句古話,女為悅己者容,呵呵,這傢伙該不是瘋了吧,我比你大三歲呢,你想幹啥呢?她便冷冷地說:你就別胡思亂想了,我知道我該穿什麼衣服!

  這應該是門改戶向她最露骨的表達了。以後的日子,他再也沒敢把曖昧噙在嘴上,但行動上依然像個小跟班,整天圍在她身邊噓寒問暖,把他對一個姑娘的渴望坦露在濃眉大眼上,使得忽小月不得不更加警惕地與他保持著距離。那天突然下了場雷陣雨,他居然把雨傘送到總工藝師辦公室,引來蘇聯女人一陣驚呼,中國女人好幸福啊,這麼體貼的中國男人!但她沒用那把黑布雨傘,一直等到雨停了,才拎起傘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傳達室把傘放到了門改戶的信兜下。

  納悶的是那把傘竟然一直在那兒杵著,門大眼天天去翻信不可能看不見。

  我說,你咋不把雨傘拿回去?

  什麼雨傘?在哪兒?

  你一天盡看啥呢?是不是被師傅嘴唇迷上了?

  你咋能這樣說?是她要親我,我可沒想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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