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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2024-09-29 11:00:18 作者: 阿瑩

  黃老虎似乎心事重重找到忽大年,像是解釋又像是商量說:你要是覺得表面處理車間不合適,咱就換個地方吧?忽大年低頭看著報紙,沒抬頭也沒回應。黃老虎碰了個軟釘子,定定地說:咱們還要上報省委決定的落實情況呢。忽大年依然盯著報紙沒吭聲。黃老虎心裡愈發不舒服了,若是以前他會撲上去吼兩聲,可現在他實際上是在催促人家給自己騰位子,萬不能讓人家把自己看扁了。

  唉,我可不是個小人,省委的決定跟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可忽大年聽了一臉的陰晦,一定把所有怨恨都撒到我身上了。黃老虎回到辦公室感覺那錢萬里實在老奸巨猾,手指衝著他胸口輕輕一點,就淡若輕風地把個燙手山芋扔給他了。忽大年畢竟跟自己是出生入死的關係,他怎好翻臉逼人家下放勞動呢?那會讓大家以為省委決定是他私下運作的,會讓大家以為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咳,這個錢大人哪,由他來宣布省委決定順順噹噹,咋想讓他相機處置,什麼叫相機處置?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也就是靈活處置吧,以前在部隊出去偵察,首長每次都會叮囑類似的話,現在難道讓他自己召開會議,自己宣布廠長下放勞動,自己主持日常業務?自古以來官場上就講究個名正言順,主持算個什麼呢?名不正言不順,以後誰會聽他的?搞不好會成為一個可以載入長安史冊的笑話!

  他想給錢萬里打個電話說說自己的難處,可電話接通了,他突然又語塞了,什麼話也沒說就掛了。他知道領導班子好些人,本來就對他提任副書記有看法,質疑他十四歲咋可能參加游擊隊,說他們把兒童團的經歷算上,八九歲就參加了抗戰了。其實,他實在不好當眾解釋,當年他是跟著游擊隊鑽溝壑、送情報、打鬼子,遭遇過不少硬仗,絕對沒有摻雜一點點水分。唉,實在不懂上級為啥下那個規定,歷史問題必須兩人以上證明,他從朝鮮回國就開始尋找游擊隊的戰友,可歷經千難沒找到人,後來還是忽大年仗義執言,龍飛鳳舞寫了幾句話,證明他曾配合主力圍剿鬼子,整建制轉入了八路軍,間接證明了他的游擊隊經歷,也就把他參加革命的年限前移了五年。

  其實,當時黃老虎尋找證人,只是為把簡歷交代清楚。他在朝鮮戰場目睹了一七〇師的悲壯遭遇,成千上萬的戰友都倒在漢江邊了,感覺自己能活著回國,是上輩子修來的天大福報,無論幹什麼都可以的。但是,命運之神在他頭頂摸了一下,把他從八號工程保衛組長,提到了長安副書記的位置上,有了獨立的辦公室,出門可以坐吉普車,胸中便鼓盪起前所未有的優越感來。現在才過去兩年多,命運的曙光又在向他招手了。

  這還是幹校同學鼓搗的,那些同學都在兵工城裡任職,有生產火炸藥的,有加工彈頭的,有製造引信的,去年短短三個月朝夕相處,結下了難以割捨的情誼,誰家婚喪嫁娶若沒及時告知,就是無休止的奚落挖苦。這些人永遠涌動著昂揚勁兒,偶爾跟誰通個電話,上來就問提拔有望嗎。其實他對副書記已相當滿意了,這大概也是祖墳冒煙,讓他碰巧沾上了,但同學間議論得多了,提拔得多了,自己內心也就蠢蠢欲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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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當錢萬里來傳達省委給忽大年的處分,他一邊為老首長感到惋惜,一邊從領導深沉的眼神里,發覺有種信任和託付壓下來,黨委書記下放勞動了,副書記自然就該頂上去。但是,那錢萬里卻像故意迴避沒有明確,只讓他把影響降到最小程度,明顯給他出了個難題,一把手要下放勞動,就是個天大的事,怎樣才能開釋呢?

  黃老虎早晨上班糾結於心,獨自走到萬壽寺改成的庫房門外,碰見拉著一架子車電器配件的滿倉,問:小滿啊,進廠當工人好啊,還是當和尚好啊?滿倉站住沒吭聲。黃老虎又問:我聽說那天涵洞搶險,你還去燒了三炷香……可是你請了神,神也沒擋住塌方。滿倉瞥他一眼邊走邊說:人的命,天註定。黃老虎正氣凜然道:你小子不敢胡說,什麼天註定?天是什麼?新社會就是要改天換地。

  回到辦公室他撥通了同學的電話,人家在組織部門工作,一句話點到了要害:你有什麼好猶豫的?領導已經跟你談話了,明顯是想把擔子壓給你,你要是不把擔子挑起來,一旦發生什麼問題,不但責任全是你的,還要追究你對組織決定的態度。他放下電話有了主意,連忙把辦公室主任趙天叫來問:明天省上有啥會嗎?趙天說:物資計劃會,後天在漢中開,準備派供應科長參加。黃老虎搖搖頭:物資計劃關係到銅材供應,應該請忽廠長去參加。

  說完他又神神秘秘叮囑道:我再告訴你個機密,連老婆都不准透露一個字,你知道前天錢副市長來幹啥嗎?趙天搖頭狐疑地說:我看他一走,忽廠長臉吊得老長。黃老虎屏氣說:省委下令讓忽廠長下放勞動了……後邊的話他沒說,但趙天心領神會,一上班就拿著會議通知簿進了忽大年辦公室,謊稱省上點名讓廠長參加。這個會在漢江邊開,來回就得三天,處理什麼都可以從容不迫的。

  黃老虎信心滿滿回到辦公樓,由於是第一次主持黨委會不免忐忑,他把在幹校學習的本子掏出來,像開講形勢報告,從華沙和北約的武器對比,到台灣海峽的戰雲密布。最後,他話鋒一轉,鷹眼掃視了一圈說:我順便打個招呼,忽廠長要下去勞動,屬於下放性質,多長時間沒有明確,大家要各負其責。黃老虎迴避了這是上級的決定,但委員們看著黃老虎有點發蒙,似乎已耳聞廠長要下去勞動,可大家都以為跟以前一樣,是為完成要求的勞動天數,現在這架勢倒像是個處分了。然而,既是處分,上級為啥不派人來宣布呢?何況眼下廠長又不在會場,大家多少品到點篡位政變的味道。黃老虎也看出大家疑惑,猶豫片刻和盤托出道:實話實說吧,這就是省委的決定,錢副市長親自來宣布的,忽大年同志自己也在場。

  散會後,黃老虎把搖著紙扇的總工程師留下來,他知道工廠生產系統是重中之重,班子裡還有兩個副廠長比自己資歷深,說:我們也就是給忽廠長守守攤子,沒準十天半月就上來了。哈運來輕搖扇子,說:你放心,我搞地下工作十多年了,換個領導太平常,有的領導剛剛出道,一樣得聽人家指揮。黃老虎覺出這話有點不順耳,呵呵笑了,說:其實,我也準備下車間勞動,有事你就多招呼了。

  第二天趙天過來報告,忽大年從漢中回來了,黃老虎主動趕到廠長辦公室謹慎地說:首長,省上來電話過問省委決定落實情況,我看不開會不行了,就把黨委會開了。忽大年對老部下突然稱呼「首長」感覺彆扭,好像他的廠長帽子已經摘了,而且還強調是「省上」來的電話。忽大年顯然也不好說什麼了,只能不咸不淡地說:你也參與過長安籌建,你就看著弄吧。黃老虎眯上眼:我一直在政工口忙活,你有啥就指示。忽大年冷冷一笑:什麼指示呀,我離一介草民不遠了。

  黃老虎見首長情緒低落,故意說:下去勞動,接接地氣,我才下去一天,就差點闖了禍。忽大年聽懂了話外音,長呼一口氣,說:你這是想逼我快點下去呢,還是想幫我掩飾難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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