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2024-09-29 11:00:15
作者: 阿瑩
忽大年沒想到找遍工房,怎麼也找不到工作隊長錢萬里了。
按說他跟副市長是平級,怎麼著也該給點面子的。可他去車間找,說是回市政府了,去市政府找,又說去開會了。那涵洞事故,想必錢大人已經知道了,作為廠長沒有及時匯報,就是一個程序上的疏忽。唉,若沒死人,咋都好說,死了人怎麼挖抓都沒法子了。
其實,這個錢大人不見也就算了,反正事故已經處理完了,該給的不該給的撫恤都給了,大不了給自己申請個通報批評,如果錢大人想做文章給個警告也沒啥。打仗的歲月,老師長挨的處分一個接一個,師長還不是照樣當,仗還不是照樣打。不過,傳說錢萬里以前是地下黨的省委書記,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副市長,工廠歸北京和省政府聯合管轄,他憑什麼到長安來耀武揚威?哼,他敢盯著我叫板,我就敢跟他頂牛,即使這傢伙軟硬不吃,我明天就去找省委書記,不信沒人能壓住他了。
然而,就在忽大年靠著椅子墜入幻想的時候,錢萬里悄悄在辦公樓現身了,可人家一頭鑽進黃老虎辦公室嘀咕了好久,才讓門改戶通知他過去。咳,這就嚴重不正常了,怎麼讓書記去副書記辦公室談話呢?但他還是忍住氣去了,進門見錢萬里坐在黃老虎的椅子上,說不上和藹,也說不上嚴肅,略略打了個招呼,黃老虎就知趣地拎水壺出去了。忽大年覺得錢大人今天這個談話順序就是個挑釁,瞪著眼睛沒吭聲,人家卻反客為主,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說:這是我帶的漢中毛尖,你嘗嘗。
忽大年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鼻子哼了一聲。錢萬里看出忽大年的慍怒,吐了一口煙說:忽大年同志,這次涵洞搶險,違反安全規程,導致了嚴重的後果,死了人就要追究責任了。忽大年低下頭說:我想起那孤兒寡母心裡就難受。錢萬里慢慢地把桌上的本子翻開,說:省委同意了市委建議,鑑於忽大年同志的錯誤,暫停你的廠長書記職權,下放勞動,以觀後效。念畢,他把菸捲深吸一口說:為了把影響降到最低程度,這個意見只傳達給你們兩個人,後續事宜由老虎同志相機處置。
忽大年聽罷傻眼了。他媽的,這個錢大人能量挺大啊,把手都伸到省委了,跟這種人打交道渾身掛滿鎧甲,也防不勝防啊!而且,這算他媽的什麼處分?什麼暫停職權,是不是表現好了,還可以回來作威作福?但忽大年馬上醒悟,這就是要臊他的皮,要把鞭子高高懸起,順眼了鞭子就扔了,不順眼鞭子就會抽下來,會不會抽得皮開肉爛全看運氣了。
而且他還注意到,是省委同意了市委的建議,就是說這個決定是錢萬里搞的名堂,明顯是挾嫌報復。他禁不住站起問:市長大人,我十五歲參加了革命,十七歲參加的游擊隊,十九歲當了八路軍排長,新中國是我們流血犧牲打下的,咋出個事故就全不提了……可未等他說完,錢萬里拍拍茶杯:你是八路軍,我是地下黨,你有意見,你去反映。
黃老虎不知啥時候進來的,畢竟與忽大年是鮮血凝成的友情,又是貨真價實的上下級,知道這時候態度曖昧是昧良心的,便猶猶豫豫說:錢市長,你看能不能給組織上反映一下,這次事故完全是個意外,誰能想到涵洞會塌方呢?錢萬里似乎也軟和下來:大年同志,好好想想吧,這個處分實際上是對你的保護啊。
什麼?還是保護?天哪,把我處分了還是保護?那把我關進監獄就是疼愛了?這幫傢伙,什麼話從他們嘴裡吐出來就變味了,絞盡腦汁,左右逢源,壞事都能說得天花亂墜,巧舌如簧就指的這個吧?忽大年差點張口質問,看見黃老虎沖他眨眼,又聽錢萬里冷冷地說:犧牲的三個同志,都不到三十歲,那個小盧還沒成家,兩個衝壓工都是家裡的頂樑柱,我後怕的是下去了三十多人,如果全部埋到裡頭,後果不堪設想……而且,我還要告訴你,那個盧可明,你知道是誰嗎?
忽大年愣怔一下搖搖頭,錢萬里長嘆一口氣:他是成司令唯一的兒子。什麼什麼?忽大年騰地站起來:不可能,成司令姓成,他姓盧。錢萬里沉吟一下說:
他跟了成夫人的姓。
忽大年驚呆了,他沒想到盧可明竟然是成司令的兒子,他可從沒聽說成司令把兒子送進廠,如果知道是這層關係,他是絕不會讓他下井的,可是……可是人世間的事咋這麼寸呀!他不由得喃喃自語:成司令咋不告訴我呢,告訴我就不會讓小盧去冒險了……忽大年腦袋嗡嗡響,心裡一陣陣悸動,說:請你轉告省委吧,給我什麼處分,我都沒意見。
送走錢萬里以後,忽大年抓起電話就往北京總部撥,可秘書一聽是他就捂著電話小聲說:你以後別打了,首長聽見你的名字就頭疼。他說想進京給成司令當面謝罪。可秘書卻說:夫人知道你去了,會氣犯病的。會犯什麼病,秘書沒說,他忍不住抱著電話說:可我不行呀,我心裡苦啊,反正,我現在給首長跪下了,他啥時候接電話,我啥時候站起來。
終於,成司令挨不過糾纏接了電話,卻沒等他開口就罵開了:你小子還會耍潑賴了,你跪吧,你有種跪到明天早上去,你他媽的,我把娃交給長安,給他媽說放一百個心,我放個啥子心啊!忽大年聽著也不知該說什麼,直哭得稀里嘩啦的,後來哭喊了一句話:首長呀,我給你給嫂子磕頭了。說著,咚咚咚,三個響頭,但是成司令再沒說話,電話就叭一下掛了。
這天晚上,忽大年腳步重重地回家了。他拿鑰匙扭開久違的房門,靳子好像從黃老虎那兒知道他要回來,倆人像從沒發生過矛盾,笑吟吟接過文件包,又拿雞毛撣子把身上撣了遍,轉眼小方桌就擺上了三個愛吃的菜,白菜炒豆腐,土豆炒辣子,老孫家臘牛肉,還用那個獎勵茶缸熱了一壺白酒。
忽大年冷冷地問:誰來了?
靳子回答:不來誰,就等你。
忽大年那天吃得很多,差不多把三碟菜全吞進肚子了,但他腦子亂糟糟的,壓根不知菜的味道。靳子居然不停地寬慰:不讓咱幹了,咱就歇著,大不了回老家種地去。丈夫頓感溫暖定定地瞅著,覺得還是自己老婆好,臉色黃了,魚尾紋也擁上來了,這都是操持家務的賞賜啊,再不能單位有氣回家撒了。
晚上,他居然倒頭睡著了,睡到半夜想去撒尿,卻發覺靳子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一對眸子在夜色里瑩瑩發亮。他明白了,最掛念他的人的確在枕頭邊,他伸手在老婆臉上輕輕摩挲,靳子順從地沒有言聲,他伸出手臂把老婆緊緊抱住,抱了很久很久,誰也不說話,直到陽光從窗簾縫隙射進來。
第二天,靳子就主動去找那個膠東女人攤牌了。
她思忖,上次喝煤油只換來了表面的平靜,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雙方總是這樣藏藏掖掖的,不定會捅出什麼么蛾子來,無意間抓住的紅裹肚已讓人氣惱,而丈夫下放勞動的尷尬,更讓她萌生了強烈的緊迫感,千萬要把道理給黑妞兒講清楚,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一旦潑撒開來,會搞得雪上加霜不可收拾的,小心最後折騰得雞飛蛋打。所以她反覆掂量,黑妞兒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要告訴黑妞兒,萬不敢節外生枝,使老鄉的工作和感情同時發生淪陷。
靳子把高傲的身段放低了,低到幾乎要彎下腰來乞求了,一上班就站在曬圖室窗口張望,外邊有一條直通車間的小道。呵呵,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看到黑妞兒拎著飯盒走過來,她一把推開窗戶喊:小黑!黑妞兒見是靳子也覺詫異:
你喊我?靳子從窗台縱身跳下:我想跟你說句話。黑妞兒一本正經地說:你應該叫我黑姐,俺比你大。靳子心裡咯噔一下,說:我想跟你說點急事兒。黑妞兒瞪大眼睛,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靳子急忙解釋:你和忽大年以前的事,我們以後就不要說了?黑妞兒問:你到底想說啥?靳子心想你裝個屁呀,但她嘴上卻軟軟地說:我今天想告訴你,你們以前那些陳年爛帳,千萬不能傳出去了,傳出去會毀了你老鄉的前程,現在他只是下放勞動,還沒給他下正式處分,要是人家知道了你倆的糾葛,就不讓他回辦公樓了……黑妞兒聽著驀然起怒道:你以為俺那麼壞啊?俺就那麼盼他出事呀?
說著,她推開靳子徑直往二道門走去,噎得靳子一時說不上話,緊跑幾步追上說:黑姐,算我求你了。黑妞兒已明白對方來意,說:妹子,我剛來西安,是想跟他要名分的,不然,我在黑家莊算啥事呀?人不人鬼不鬼的,現在你放心,我不要了。靳子脫口而出:明里不要,暗裡也不行。黑妞兒撲哧一聲笑了,說:俺這輩子打光棍,也不會再找他了。
靳子也撲哧笑了,問:廠里還有誰知道你倆的事?黑妞兒斜睨片刻說:俺進廠時給連福透過一點,他可能也沒聽明白。靳子若有所思:你咋能給他說呢?黑妞兒抿抿嘴:連福人不壞,不會胡說的。靳子搖頭說:你知道他是啥人嗎?要不是你老鄉因為他妹動了心眼,他可能就……黑妞兒愣怔一下問:啥意思?靳子左右瞅瞅說:就是放了他一馬。黑妞兒也笑了說:那俺也放你一馬……
兩人撲哧一聲都笑了,兩個女人的戰爭,好像在這一天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