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2024-09-29 11:00:12
作者: 阿瑩
激情滿懷的實習生送走了,長安廠卻並沒能安靜下來。
這廠前區的車子棚,在蘇聯專家的設計圖里本沒有的,但是工廠實在占地太大了,從家屬區到大門有三里路,從大門到二道門又有二里路,大家都覺得走路上下班浪費時間,開始有個技術員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大家身旁昂首溜過,瀟灑得一塌糊塗,簡直像偷襲碉堡成功了。從此自行車便成了身份的象徵,有錢沒錢心裡都會發癢,工廠角角落落便東一簇西一簇,堆擠得亂糟糟的了。忽大年只好下令鏟掉了廠前區花園,建起了一片自行車大棚,從此竟有上千輛自行車匯聚進來。
車棚外有八塊宣傳欄,人們或走路或推車路過,都會扭頭掃上一眼,又表揚了哪個班組,有沒有領取工衣的通知。當然遇到什麼運動,這裡又會貼滿大字報,吸引來來往往忐忑的目光。今天,忽大年霍然發現宣傳欄新貼了兩張麻紙,儘管沒有點名,語氣還算斯文,但揭發的問題卻讓他出了一身冷汗。一張大字報揭發工廠領導視計劃為兒戲,超額招收了三百名職工,導致這些人身份懸空;一張大字報揭發工廠重用反革命擔當夜校老師,為反動思想傳播開了方便之門。呵呵,多虧多招三百人,否則兩條生產線咋可能動起來?至於那個人講的數學和製圖,難道還藏有反動思想?
忽大年回到辦公室,急忙叫宣傳科長過來。
可未等宣傳科長到來,黃老虎和哈運來不約而同前後腳推門進來了,忽大年頭也沒抬,只將帽子罩住發亮的紅疤。黃老虎不管不顧告訴廠長:市委來電話通知開會,點名叫書記參加……這時,哈運來竟急急打斷話:廠長,咱廠地下涵洞不知從哪兒湧來一股水,把坑道電機給淹了。忽大年聞聲眼睛大了,這個電機蘇聯人設計在地面,他覺得如果放進涵洞,上邊空地正好建個籃球場。老伊萬也說這個點子好。現在電機水淹,煤氣供不上,退火爐就要降溫,生產線就要停擺,本月任務肯定就泡湯了。他扭頭對黃老虎說:你看看,我走得開嗎?且沒等回應便大步流星往後區去了。
這條涵洞直徑有一米半,鋪設著通向各個廠房的煤氣蒸汽和下水管道,站到洞口就能感受到突涌的潮氣。忽大年二話沒說,要了手電筒就要踩鐵梯下去。
哈運來拉住他說:洞裡有水呢。忽大年扭頭說:不看水勢,咋搶修?哈運來看著阻止不住,忙拉住趕過來的電工叮囑:我塊頭太大,你跟下去,照顧好廠長。後來才知道這個小電工叫盧可明,嘴角翹著,細皮嫩肉,天生一個娃娃臉,但小伙子動作麻利,馬上攙住了忽大年,一副軍人受命的架勢。
忽大年覺得小伙子眼熟,剛想問他叫什麼,這時光頭和尚突然躥到面前喊:
廠長,等等!忽大年撇撇嘴角看著滿倉,只見他點燃了一支香菸,嗖一下扔進涵洞,然後咚咚咚在井口磕了三個頭。呵呵,當年他在游擊隊時,每次下山執行任務,隊長都會跑到山神廟磕頭。後來參加了八路軍,就沒人耍弄這些了,但他遇見寺廟會進去轉轉,心裡默念幾句阿彌陀佛。從延安回來便覺得這些套路可笑了,所以他見滿倉嘴裡念念有詞,不由分說撐住洞沿就下了井,那盧可明緊隨其後也跳了下來。喲,洞底儘是鑄鐵管,人只能弓腰走,忽大年的手電馬上照到一溜波動的水流,蹚了幾步就漫到膝蓋了。哪裡來的水呢?如果是下水管泄漏應是污水呀?忽大年隱約聽到有嗞嗞的水聲,回身朝盧可明做了個停步的手勢,獨自向深處走去,嗞嗞聲似越來越清晰,電光終於照到洞壁一圈圈水紋,形成了一大塊發亮的光影。黃土高原,水位奇深,咋這麼淺就冒水?他順水流掏騰幾下,驀然驚現一個拇指粗的小洞,一股清水噴涌而出。他媽的,忽大年清晰地罵了句髒話退了出去。
一群人見廠長從涵洞鑽出來,馬上圍攏過來,忽大年憤憤地說:高樓村地道滲水,滲進咱們涵洞了。哈運來一聽憤憤不平,當年還是他勘察地質時發現的,好傢夥,那洞口壓了個大磨盤,從地下沿著村子轉圈。本來他們準備炸毀了,卻有文物人鑽出來,聲稱這是清末村里防禦外人來騷亂挖的地道,後來也沒有正經使用,家家便在地道兩壁掏了洞,做了盛糧食的儲藏室。咳,這能有啥價值,膠東打鬼子的地道一片一片的,但文物人說這片地道太過考究,上下三層,機關密布,不但可防匪擾,還能防煙燻防水灌,是一處罕見的地下防禦工事。好傢夥,提到這樣一個嚇人的高度,長安人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何況那地道處於長安廠圍牆以外。
很快,高樓村長就率人把地道里的漏點堵上了,原來地道里有個防備兵患的儲水池,一旦煙灌,可放水封住煙道;一旦敵擾,可放水堵住進口。可是涵洞與地道平行,相隔有七八米,水怎麼會滲過來呢?這時,哈運來抱怨起來,水漏堵上了,可洞裡積了水,電機還是動不了。忽大年想想說:別急,等水退了。哈運來眨巴眼說:廠長,若等積水自然退淨,怕要拖上十天半月,涵洞鐵管就鏽蝕了,將來鏽個窟窿,煤氣漏進涵洞,只一個火星,整個廠區就會炸成一道壕溝。
咱廠人多,拎水桶舀吧,不信舀不淨了?小電工殷勤有加。
你不懂,就別瞎摻和,舀到猴年馬月了?哈運來不屑一顧。
你別說,這辦法也許行,就去找桶提水吧。忽大年讚許有加。
很快高樓村支援的水桶從牆頭遞過來,小電工盧可明沒等下令,自己率先跳下去,工人們也就一個個魚貫而下了。那涵洞就像一個貪婪的怪獸張開的大口,似乎下去多少人也難見停步,忽大年突然意識到什麼衝著洞口喊:拉開距離,注意水情。話音剛落,洞口拎繩壯漢就感覺到分量,雙手一抻一提,一桶水上來了。呵呵,電燈馬上也接亮了,大家在洞裡弓腰站成一條線,水桶便像上了傳送帶,一邊空桶下去,一邊水桶上來,循環往復,秩序井然,哈胖子涎著臉說:哎呀,人工抽水機,絕了。
沒等夜幕降臨,涵洞外也架起了電燈,拉開了一副鏖戰的架勢。然而,內控分子連福聞訊過來轉悠,一見上來輪休的滿倉就說:你別再下了,危險。這話鑽進了坐在炮彈箱上督陣人的耳朵,忽大年頓時來了氣罵道:你個兔崽子,敢扯人後腿,欠揍吧?這時的他已完全調換成部隊語系了,可連福反湊上說:涵洞沒做防水,水一泡會塌方。忽大年沒客氣地說:你個孬種,擾亂軍心!
連福被噎得剛要轉身,涵洞口一陣騷動,搶險人突像潰逃的動物,接二連三往外擁出來。忽大年急問怎麼了?卻沒人能說清,只是急促喊叫:上啊,快上!終於有人爬出洞口癱在地上說:洞裡塌方了,有人被埋了。忽大年腦袋嗡的一聲,想下去看看,硬被人攔住了。
哈運來這才想起做涵洞撐護,幾個工兵出身的小伙子跳下去,夜半時分三個被埋人被抱出來,一個是小電工盧可明,另兩個是進去舀水的衝壓工,已都沒有了呼吸,面容模糊地躺在地上。
四周頓時靜了,靜得都能聽見呼吸了,忽大年愣怔半天,掏出手絹把他們臉輕輕擦淨,有人看見盧可明眼仁亮光閃爍,喊叫人還沒死,他心裡一陣酸楚,手捂住眼睛,鬆開便閉上了。
三個年輕的生命犧牲了,可給三人申報烈士的申請始終沒批下來,不准進烈士陵園,只好埋在秦嶺腳下的山坡上。安葬那天,滿倉悄悄對人說,這裡風水好,前有水,後有山。這話恰恰被忽大年聽見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吼叫:好啥呀?誰願意年紀輕輕守在風水上?
工廠還想通知家屬來參加安葬儀式,可翻開盧可明的檔案發現,紙袋裡簡單得可憐,像個孤兒似的,只好按表格上的地址給一個縣委打去電話,人家卻說全縣當年參加紅軍走了八萬人,現在能聯繫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一個小伢崽到哪兒去找啊?那倆衝壓工的老婆也很快到了現場,一個叫春花,一個叫翠柳,口不停歇地喊叫男人是挨千刀的,丟下她們孤兒寡母沒法活了,直哭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管下葬的儀程。這是忽大年解放後頭一次面對死亡,為凸顯哀榮隆重,也為平撫內心愧疚,警衛列隊朝天放了三排子彈,噼噼啪啪的槍聲,把他一下子拉回到炮火連天的歲月了。
等這些事情都處理完,他吞吞吐吐把工人犧牲的消息電話透露給了北京,誰知成司令一聽,腔調陡然變了:什麼什麼?咋可能呢?那盧可明下涵洞幹嗎去呀?忽大年說:他下去接燈泡。電話那頭半天沒吭聲,忽大年喂喂了半天,成司令突然放聲大罵:你他媽的混蛋呀!你是我的冤家呀!忽大年頓時愣住了,他還沒見過司令這般發火,囁囁嚅嚅地說:已經安葬在秦嶺的山坡上了……可電話那頭靜默了好久,咔嚓一下掛了,忽大年手握話筒悵然若失。
過了一天成司令打來電話,叫他把盧可明墳塋的照片寄過去。忽大年想不透,司令怎麼對一個小電工這麼上心,聽說這小伙子進廠快一年了,以前在京城一家中專上學,畢業後想來看看西安碑林博物館,竟千里迢迢跑進去轉了一天,轉身便鑽進了長安廠,當了一名「吊兒郎當」的電工。小伙子似乎特有靈性,學啥像啥,把眼花繚亂的電路搞得門清,還會捏根鉛筆素描,衣兜里總揣著小本子,動不動就瞅住誰劃拉幾筆,鼓搗得常有人拉他去給年邁的高堂畫像,一落筆就引來聲聲讚嘆,都說這個小盧就是一個畫家坯子,聽說已經準備下半年考美院了,真是可惜了。他陡然感覺此人可能有背景,當然不敢怠慢,親自帶著照相師傅爬上山坡,拍下墳前的石碑、墳邊的柏木、墳後的槐花。但是照片寄走以後,成司令再也不接他的電話了。
忽大年因此心裡煩躁,可黃老虎卻不避鋒芒跑來提醒:老首長,我說出了涵洞事故,是不是該給錢副市長做個匯報。忽大年沒好氣地說:你別再叫我首長了,現在我是書記,你是副書記,就差半格了。
但忽大年說完也覺得怎把這茬忘了,神秘的錢大人行蹤飄忽,自從帶領工作組到辦公樓來過一次,就不停點地傳來他的指示,卻再見不到他閃面了。唉,地下工作出身,就是這個德行,幹啥都是鬼鬼祟祟的。
於是,他咚咚咚走進熔銅廠房,工人們圍在熔爐前,正給鋼槽傾倒銅水,烤得人臉上紅彤彤的,姓錢的不可能跑到又髒又熱的地方來宣講。他又轉身進了壓延車間,龐大的軋機轟隆轟隆碾過一塊銅錠,幾個來回碾成了指厚的銅板,一個蘿蔔一個坑,沒人敢離崗去聽姓錢的煽動。他又走進衝壓車間,八百噸沖床咣當咣當震耳欲聾,誰還有興趣聲討官僚呢?他又在機加車間逡巡片刻,幾十台車床好生緊張,切口的,鑽孔的,磨腰身的,操作工撒尿都得小跑,誰願把寶貴的時間獻給錢大人呢?
終於到了表面處理車間,忽大年腳步稍稍有點遲滯,萬一碰見那個黑女人,會不會又竄出什麼么蛾子?可是,剛剛建成的酸洗槽邊,沒見工人吊裝料筐,檢驗台前也不見人影晃動,工房裡怎麼好一片冷清?
忽大年滿腹狐疑地走向車間調度室,遠遠看見有個藍大褂從門裡閃出來,定睛看去居然是黑妞兒,真是怕啥來啥,想躲已不可能,這個膠東女人一天到晚折騰啥呢?棉鞋我收了,棉背心我也拿了,可那不等於我願意跟你黏糊。現在那可惡的紅裹肚叫靳子抓個正著,好端端的家已被攪成一鍋粥了,現在只能悶頭聽靳子分析恐怖後果了。那天他實在聽不下去,只戧戧了一句:別把人想得跟你一樣!靳子馬上瞪大眼珠跳起來:咋跟我一樣啦?你是說我追你了吧?告訴你,當年師部人知道我是女兒身,多少人給我獻殷勤呢,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你這個王八蛋!忽大年怒不可遏:你罵誰?靳子毫不示弱:我就罵你了,你敢打人咋的?
不行,咱們明天到辦公樓評評理去,明明上過人家床,還騙我沒見過女人樣,告訴你,女人臉蛋有差別,身子都一樣!唉,這樣的龍鳳斗,隔三差五就會上演,幾次他都想晚上躲在辦公室不回去了,卻又怕黑妞兒知道了趁機跑來糾纏。咳,這個黑妞兒,就是一個惹禍的導火索,現在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你……你忙啥呢?
俺那天看見你也下了涵洞,可把俺嚇死了。
怕啥?我不下,讓誰下呀?
俺到現在心還怦怦跳呢。
那天你也去搶險現場了?
俺就在你身後,死盯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