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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2024-09-29 11:00:09 作者: 阿瑩

  這天長安宣傳欄突然公布了赴蘇聯實習的名單,幾乎搶了大字報的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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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人沒下班就跑過去,盯著一個個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嘰嘰喳喳的,好像這是一張黃榜。本來那連福是最想去蘇聯實習的,他對宣傳欄上的口誅筆伐沒多大興趣,倒是對出國深造躍躍欲試,但是他忽然變成了內控對象,頭頂的罪名鮮血淋淋的,似乎沒被押赴刑場已屬萬幸,想躋身實習隊無異於白日做夢了。

  所以他也跑過來看榜,倒不是看他的門生上了幾人,而是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沒有上榜,心裡多少有些寬釋。

  本來自己能從地下室出來也是好事,好歹自由了,但規定必須吃住都在馬廄般的操作間裡,即使上茅房蹲久了,都會有人探進頭來瞅瞅,生活在這種敵視的環境裡度日如年,睜眼想睡覺,閉眼睡不著,終於被折磨得口吐白沫高燒不退。兩個監管他的徒弟嚇壞了,匆忙將他抬到職工醫院掛了一夜雙黃連,黃老虎也怕把人逼急出個差池,同意下班後回宿舍睡覺,但老鷹眼悄悄扯住門改戶和滿倉交代,八小時以內車間負責,八小時之外你倆負責。

  從此那門改戶像領受了神秘使命,隔三差五就屁顛屁顛去保衛科報告連福的行蹤,睡覺的夢話,起夜的次數。而滿倉就沒那麼較真了,他覺得連福還是個不錯的人,自己進廠還是人家辦的手續。當時他想將法號登記為姓名,黃老虎聽說後大發雷霆,那成什麼體統?咋能把寺廟那一套用到長安來?但小和尚咬緊牙關不鬆口,後來還是連福出了主意,把法號上的釋字去掉了,才把一場僵持平息下來。

  後來夜校老師患了肝病找連福去頂課,還透露要選拔五十名學員赴蘇聯實習,大家聽了激奮地歡呼起來,都明白這是一個可以顛覆人想像的誘惑,那些穿著灰色風衣進進出出的老大哥神秘莫測,說話聽不懂,吃飯看不見,更不知他們家鄉怎樣生活,也許就是人間天堂呢。所以學員們卯足了勁,想考個好成績,披上實習生的行頭,那就給祖墳平添一炷大香了。

  顯然,名次的決定權掌握在判卷老師手上。

  同舍的門改戶和滿倉都是學員,兩人年初都買了黑瓷罐,算對一道題就丟一分錢,年底門改戶始終名列前茅,錢罐也快裝滿了,常炫耀地躺到鋪上吹口哨。滿倉卻總是名落孫山,錢罐的分量差了一半,試卷上一個接一個的紅叉叉,誰看了都得皺眉頭。可那門改戶看著語文卷子還喜歡突發奇想問:你說青銅器上的古字是名號,那他們後代看見會不會追討啊?連福故意渲染道:那當然了,經常為爭東西出人命呢。門改戶似嚇得直愣怔,滿倉卻擺出兩肋插刀的樣子說:怕啥呀,有我呢!

  幾人嘻哈笑後,連福不得不給小和尚加了小灶,臨睡前盯著一道題一道題運算,算對了才讓他躺下,可是效果依舊。後來連福突然頓悟,這個人怎麼考也會進前五十的,也許……也許是組織上授意的,擔心兩個舍友都去了蘇聯,晚上沒人看管他了?

  當然,連福這樣熱心輔導,心裡也的確揣著小九九,如果這倆人都去了蘇聯,他就是這個宿舍的「王」了,可以從容不迫地把床下秘密翻騰出來,現在密室的收藏已經被沒收了,千萬不能把青磚下的青銅器再丟了,那就成瞎子點燈白費蠟了。何況,他在保衛科地下室關過一天,安裝油壓機在車間睡過兩夜,始終擔心有人趁機進宿舍翻騰。不過,當連福又一次走過宣傳欄,又把名單細數了一遍,怎麼只有四十八個人哪,那兩個人是誰呢?

  實習團出發那天辦公樓前拉了一條橫幅:熱烈歡送長安兒女赴蘇實習。

  廣場上支了一面紅漆大鼓,一個紅背心小伙子擂得虎虎生風,又兩對銅鑼,三隻銅鈸,咚咚咚,恰恰恰……把個廣場敲得如同廟會一般,連周邊村民都聞聲過來,扛鋤的,抱娃的,抽旱菸的,伸直了脖子朝大門裡張望,以為又有秦腔大戲開演了。忽大年和黃老虎、哈運來站在辦公樓下頻頻點頭,頗有些將軍點兵的味道,年輕人穿著統一的深藍西服,領口繫著黑領夾,一個個像變了個人,哭的哭,笑的笑,小小廣場人聲鼎沸,好像他們不久就可以主宰地球了。

  連福當然想來送送實習生了,這些人都是他的門生,他的視線在人群里東瞄西掃,突然發現忽小月穿著藍色列寧裝,頭髮梳成了彎彎的馬尾狀,腰肢一挪,辮子一擺,就像一隻快樂的小馬駒,看來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而且,忽小月遠遠瞥見他就沒搭話,扭頭就去聽哥哥嫂嫂叮囑什麼了。連福猜測,忽大年肯定在告誡到蘇聯後要多寫信,但絕不能跟那個受控人通信了,要借實習機會跟那個人徹底斷了。

  連福見廠長夫婦像母雞護著小雞娃一般,也不好上前跟忽小月說話了,這忽小月,你要去蘇聯咋不打個招呼呢?不過,他望見心上人胸前一支金筆螢光燦燦,內心才稍稍有了一點寬慰,看來姑娘心裡還是藏有他的,否則她為啥要戴那支金筆啊?那支金筆還是他去年送的,筆帽上有兩道金箍。開始姑娘死活不要,幹嗎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連福咬耳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忽小月吃驚之餘,很欣賞地颳了刮他的鼻子,可是……可是現在,他迎著姑娘視線晃來晃去,人家就像不認識似的,沒過來說一句話,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連福賭氣回到宿舍,一頭鑽到被子裡,想放聲發泄,又哭不出聲。真他媽的,這就是女人啊!俗話講,女人心,天上雲;女人臉,魔鬼眼,千真萬確啊!

  本來他還想送實習生到火車站的,可忽小月的冷漠像豎起的一堵高牆,強烈地刺激了他繃緊的神經,他在運送行李的解放卡車前止住步,遠遠看著小翻譯踩住車幫上去了,搖擺的辮子左忽右閃,圓圓的酒窩始終沒有朝他綻放,看來是真想與他一刀兩斷哪!

  但是,苦惱的技術員突然趴在被窩裡想開了。噢,忽小月的冷淡也可能是裝出來給哥嫂看的,如果他倆在廣場上卿卿我我,不就露餡了嗎?那個頭頂紅疤的可憎廠長,管天管地還管別人戀愛?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啥虧心事,逼急了,我把什麼都抖摟出去,叫你一天也不得安生。是的,前些日子他就想掏出那個撒手鐧,可他又覺得有點卑鄙,心上人知道了會更疏遠他的,現在他腦袋漲如石磨,真想拿出來試試了。

  那是一張小紙條,一張黑妞兒親筆寫的小紙條!

  那年他給黑妞兒送去招工表,她正在院裡晾曬衣服,自己打過招呼進了屋,齊整整的棉被,白生生的毛巾,香香的漿洗味……床角的笤帚邊竟然有個小紙團,完全是下意識彎腰撿起來。

  只匆匆打眼一掃,聰明的技術員便意識到,這紙團威力了得,絕對是一顆重磅炸彈。於是,他莫名地把紙團揣進了口袋,想有事作為見面禮奉送給廠長的,可是兩次見面話不投機,沒等談到膠東女人,忽大廠長就下了逐客令……

  今天忽大年看到妹妹的表現心裡釋然了,儘管他在與每位實習生握手話別,腳步也在不停地挪動,雙眼餘光卻始終鎖在妹妹身上,不間斷地瞭望著她的身前身後,關注她究竟跟那傢伙有沒有斷絕,這畢竟是當哥的揮之不去的心病啊。

  如今連福的身份已經明朗了,沒按有血債的反革命分子處置,實在是他生了惻隱之心,儘管這傢伙鬼精地搬出了黑妞兒來說情,又提出了改進打磨工藝的建議,但這些努力都未能阻止將他變為一名內控人員。唉,跟這樣一個人咋能談戀愛呢?妹妹應該懂得其中利害,如果妹妹在西安與此人勾搭成婚,那他就真的無顏回膠東了,也無顏給父母去燒香了。

  忽大年面對妹妹苦口婆心:之所以沒有給他戴手銬,那是長安恰巧用人之際,如今成司令坐鎮北京,守著雞屁股掏蛋吃,所以才把他留下來,是讓他戴罪立功,絕不是歷史問題一風吹了。可妹妹並不買帳,還擺出一副殉情的架勢說:

  你一個當哥的,憑什麼管我的事,只要連福沒戴上反革命帽子,我就要把他拉回到革命隊伍中來。

  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啊,可是往哪走呢?

  忽大年聽從了靳子在飯桌上的絮叨,回到辦公室便要來赴蘇實習人員名冊,工工整整填上了忽小月和技術科長焦克己的名字。後來,黃老虎拿著赴蘇實習花名冊,在他辦公室外躊躇了半天,推門進來不知想說什麼:廠長,忽小月是你妹妹……?忽大年敏感地瞪起眼珠,說:咋了,她也是長安職工,實習團不能沒翻譯!

  而讓他尤感欣慰的是,妹妹今天對連福的態度好像真的變了,那歪嘴小子一直在旁邊踅摸,妹妹就沒給他一點點涎臉的機會,他看在眼裡喜在心上,畢竟是親妹妹,表面上撒潑賭氣,心裡還是能聽進好歹的。後來到廣場送別的人多了,為以防萬一,他索性站到了妹妹身邊,如果那個不識相的傢伙敢有露骨表示,他會毫不猶豫地擋在兩人中間,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後來他看到妹妹對連福饑渴的眼神始終沒有回應,心裡懸著的石頭才慢慢落下來。

  所以今天的送別儀式,對這倆人來說就是一塊試金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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