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09-29 10:59:56
作者: 阿瑩
那天,當銀幕開始放映特務陰謀的時候,忽小月被連福拉到山坡下坐下了。
倆人屁股下墊著兩塊青磚,鋪著兩塊花格手帕,電影剛剛閃出片頭,連福便把磚塊朝她挪了挪,忽小月略顯羞澀地默許了。忽小月知道,這些日子工廠好像把連福私藏文物的事遺忘了,再也沒人提起過,反而所有調度會都要通知他參加了,設備上的大小事也都要讓他咋呼兩句了,連那老鷹眼見了他都露出了矜持的微笑。這個瀋陽人似乎享受到了專家般的尊重,也讓他的狀態回歸了激奮,什麼時候都像肩負重任,胳膊夾著牛皮紙袋,在廠房和專家樓之間來回穿梭。呵呵,遇見專家,鴨舌帽昂著,遇見領導,鴨舌帽也昂著,只有遇見小翻譯,嘴角歪歪地一笑,那意思就是我忙得沒空約會了。忽小月心裡當然不爽了,遠遠見他過來故意側身而過,嚇得他緊張地在單身樓下堵了一天,晚上硬拉上她來到放映電影的操場,想彌補這段時間不小心的冷落。
電影放映了一會兒,忽小月感覺連福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一股暖意便湧上了姑娘心房,她情不自禁把頭歪向他的肩膀,連福警覺地四下瞅瞅,發覺忽大年兩口子在前邊不遠處,便捏了捏姑娘的手,下巴朝她哥一努。忽小月像老鼠見了貓驚慌地抓起手帕,三步並兩步跑上操場邊的山坡。這裡離銀幕有些遠,喇叭聲也有些混沌,但影人的一舉一動依然真切,等看到小孩手中的鐘表被特務定到十點,連福又拉起忽小月進了坡頂的小樹林。
這裡儘管樹木不高,但蒿草茂盛長過腰際,兩人坐下再看銀幕已是影影綽綽,只能聽到音樂和話語聲了。忽小月說坐到這兒都看不清了,連福說看電影就是彌補感情饑渴,坐在這兒神仙一般的。說著,小伙子把帽檐轉到腦後,眼睛直勾勾盯著小翻譯羞赧的臉頰,似想把姑娘一口吞下去,使得忽小月不由得驚慌起來。這傢伙鬼點子太多了,你看那半邊臉的壞笑,是不是想把失去的甜蜜今天補回來?這可不能盡著你胡來,她心房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亂跳。
果然,連福的手不老實了,悄悄把她的手捏緊了,捏得她啊了一聲痛。小伙子趁勢扭頭親了一下她耳朵,她佯裝惱怒使勁推開了,連福故意問她有沒有跟男人親過嘴,她眨眨眼不想說……
那還是在哈爾濱俄語學校,有位年輕的語文老師總是找茬給她補課,有一天沒補幾句,冷不丁說忽小月像是聖女,在她驚慌失措時親了她左臉頰,嚇得她直往後退,右臉頰又被親了。當時她眼淚就湧出來了,蹲在地上嚶嚶哭了,嚇得她一夜沒睡,天一亮就跑去告訴班主任昨晚懷上孩子了。儘管班主任告訴她親嘴絕對不會懷孕,可她還是擔心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隔上幾天就感覺肚子有動靜,就會站到校園牆頭朝下蹦。
可是今天似乎有種渴望在醞釀,她感覺兩人的情愫在慢慢累積,連銀幕里特務被抓、終場哨響都不知道。終於,連福的壞笑凝固了,小聲問她臉上酒窩咋沒了?見忽小月悶頭不語又說:你這酒窩笑的時候有,生氣的時候也有,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忽小月忽然酒窩隱隱一閃,連福一把摟過她,嘴唇貼住嘴唇吮吸起來,就像捧著一顆夢寐以求的香瓜,兩手還使勁摟住她脊背上下撫摸。姑娘瞬間像要暈過去了,感覺整個身體在緩緩墜落,落到一處繽紛的草地上,和煦的暖風纏住了四肢,幾乎使她的身子失去了搏動能力,連氣息也順著激流衝下去,沖向一塊頑石,濺起激烈水花,變成了滿天閃爍的星星。
她真的是醉了。
忽然,她感覺那驕傲的乳峰被隔衣抓住,讓她感到從未有過地燥熱,渾身毛孔似滲出汗水,匯成了一股發燙的洪流。她感覺自己的外衣被一扣一扣解開,那個貪婪的嘴唇也從臉上移到胸前,似渴極了的羔羊在拼命吮吸露水,也讓美麗的姑娘嘗到了男人嘴裡野蠻的煙味。
月亮笑眯眯俯瞰著這對年輕人的瘋狂,連星星也眨巴著眼睛把鬼魅遮在身後,小翻譯像被幸福潮水裹挾了,似乎滿地的樹葉都在焦急地催促……
突然,有道手電光在山坡下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幾個人影影綽綽向他們迂迴過來。天哪,忽小月聽到了窸窣的腳步,連福把她一把推開,說:快走!
有人!忽小月剎那間從溫柔的深淵回到地面,慌忙間想系上扣子,卻被連福拖拽著往樹林深處飛跑。可僅僅跑了幾步,就被兩道手電死死咬住了,倆人只好在光柱里難堪地站住,馬上有人端著步槍默不作聲圍攏上來。
顯然他們被圍剿了,烏黑的槍口在面前晃蕩,連福已經清醒過來,用那濃重的苞米糝子話大聲問:咋了?你們想幹啥?幾個端槍人反而朝他倆近了兩步,坡下又一道手電一蹦一跳躍上來,在兩人臉上來回比畫,最後停到了技術員的臉龐上。連福忙用手遮住眼瞼斜睨對方,卻被強光刺得一片蒼白。不過,手電後邊的聲音他是熟悉的,看來是遇到老對手了,連福小聲給忽小月壯膽:沒事,我們啥事沒幹,怕啥呀?可忽小月嚇得雙手捂臉,驚恐地透過手指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窘迫得快要哭了。
黃老虎冷冷發話:連福,別裝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連福急忙問:憑什麼抓我,我犯啥法了?
黃老虎手電直逼:少囉嗦,有事需要你配合。
連福似有底氣:你又不是警察,憑什麼抓人?
黃老虎也不客氣:就憑這是軍工單位,想叫警察?別急呀!
這時忽小月已從驚恐中清醒,怯怯地朝黃老虎挪了兩步問:黃哥,他到底咋了?
黃老虎看她淚花閃爍:我早就跟你哥說過,不要跟他瞎混。
忽小月淚水奪眶而出:瞎混?我們瞎混啥了?我們啥也沒幹哪!
這個升了官的黃老虎完全不聽忽小月的哭訴,只聽一聲吆喝,這群人槍托甩上肩,擰住連福胳膊朝保衛科小院去了。小翻譯不知所措跟了幾步,以前為私藏文物就抓過連福的,今天難道就為親個嘴也要抓人?她望著那漸漸遠去的一堆背影,突然發瘋似的朝街坊家屬區跑去了。
家屬區是由一排排灰磚樓房組成的。她哥哥住的是工廠最闊的三居室,一間夫妻住,一間孩子住,一間吃飯兼客廳,關鍵是還有廁所和廚房。這是老毛子的圖紙,蘇聯人真的好會享受啊,把吃喝拉撒考慮得細緻入微。忽小月曾經夢想,這輩子的最高目標,就是住上一套獨立的單元房,現在為照顧她翻譯工作早出晚歸,在街坊給她分了一間宿舍,卻是與另外兩家人合住一個單元,一個廁所三家八口人用,每天早晨為爭蹲位,時不時要鬧出事端來。那次她進去剛蹲下,鄰居大哥就把門擂得咣咣響,急得她慌忙提起褲子拉開門,其實就是系皮帶的動作讓人看見了,從此那家女人便指桑罵槐,一口一個狐狸精,撒騷氣勾引人。忽小月心想,你家男人大字不識一籮筐,我瞎了眼也不會去勾引他的,但哪家媳婦都把自己男人看成寶,生怕不小心被人偷去了。
不過,房間多了似乎也不好,哥哥家裡就太亂了,啥時去都見一堆小板凳攤在地上,只有中間的方桌木椅能顯露主人的尊貴。忽小月進門時,靳子兩手濕水,正催孩子洗腳,四隻小膠鞋把屋裡熏得臭氣熏天,她沒心思跟嫂子寒暄自顧自進了客房,似聽見哥哥在臥室與什麼人通電話。咳,整個長安廠六千職工能把電話裝進家的,只有廠長、書記、總工程師和調度長四個人,這可是待遇中的待遇。忽小月絕不敢奢望自己住處也能裝上電話,只想著將來也能住上獨立單元房,一個臥室,一個廁所,早晨不再為爭廁位鬧出齟齬,還可以夏天在家洗澡擦身,那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天堂,但是這些奢望可能都要隨著今晚的抓捕遠去了。
哥哥那個電話整整通了半個小時,一會兒聲高,一會兒聲低,忽小月急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把牆上幾張彩色年畫揣摩了多少遍。一張是慶祝新年的,大胖娃娃抱著一隻紅色大鯉魚可愛極了;一張是保衛和平的,海、陸、空三軍戰士放飛了一隻和平鴿;一張是打擊反革命的,兩隻鐵臂揪住了手腳朝天的壞人。她忽然覺得那個壞人很像連福,他也愛戴那種鬼祟的鴨舌帽,她早就勸他趁早扔了,看著就不像個好人,現在還真叫她說著了。忽小月急得故意把板凳弄出了吱啦聲,哥哥才慢吞吞走進客房,像誰借錢不還似的,蹙眉吊臉,一副陌生樣,且沒等妹妹把事情講完就打斷說: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要跟連福黏得太緊,今晚要不是黃老虎出手快,你怕會後悔一輩子。
妹妹當然知道哥哥指的什麼,臉上陡然漲得通紅,但她還是忍不住問:連福到底咋了,為啥抓他?哥哥搖頭嘆息:這個人過去有歷史問題,解放後還有現行問題。本來哥哥想點到為止,但妹妹把門關上逼問:究竟啥情況?非要抓人哪?
哥哥只好告訴她,說:從瀋陽外調回來的材料看,他在日本兵工廠改進了炮彈工藝,被獎勵了一個少佐軍銜,在他宿舍還發現了印有太陽旗的嘉獎證書。而且有人看見,那天蘇聯專家的吉普車就是他砸的,他以為扔完石頭跑進小樹林,就可以一跑了之,哼!
忽小月木呆呆地聽完哥哥的提醒沒吭聲,如果這些都是事實,那她就是在跟一個反革命談戀愛了,今天晚上差一點就失去貞操了。她不由得渾身顫抖嗚嗚哭了,哥哥卻怎麼勸也勸不住,喊靳子進來也勸不住,最後哥哥不容妥協地說:
以後不管工廠咋處置,你必須跟這個人徹底了斷。妹妹突然放聲哭罵:你還是廠長呢,你早幹嗎了,我跟他都這樣了你才說!
其實她說的「這樣」了,是指他們的關係已經公開了,哥哥顯然理解成兩人已有過男女之親了,氣得他直想揚手給妹妹個耳光,但揚起的手臂停在了空中,妹妹驚恐的眸子冒出了怒火,牙齒都咬歪了。忽小月的心在質問,你有什麼資格抽自己的妹妹?在連福的問題上你是給妹妹提過醒,可當工廠需要技術,為啥又要睜眼閉眼地重用人家呢?難道擔心妹妹與連福斷然決裂,會影響第一發炮彈的下線日期嗎?
忽小月原來想著哥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連福私藏文物被抓就是她央求了才放人的,這次哥哥儘管也板著面孔,也許轉過身去哥哥就會去干預,明天連福就會回到設備組上班。可是,忽小月正如哥哥擔心的,她並沒能從連福被抓的陰影中走出來,她似乎也不想走出來,甚至有些享受與連福熱絡銷魂的晚上,晚上的月亮星星,晚上的草叢小樹,晚上的擁吻呼吸,讓她有墜入夢鄉不能自拔的感覺,卻都讓那兩隻狼眼般的手電給破壞了。
而且,她也不相信連福有那麼多的歷史問題,不相信第二天黃老虎裝模作樣的告誡:這個連福幫助日本鬼子革新,不知造成了我軍多少傷亡,絕對是肅反漏網的反革命,槍斃十次都不冤枉!忽小月聽罷這才焦急了,搞不好憑這一條罪狀就能判連福死刑,至少也會抓他進監獄蹲上一輩子,那還談什麼戀愛呀?她天真地想跑進保衛科問問那個狗東西,這些都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可是,她去了一次被擋到了門外,又去了一次又被擋在了門外。這時候,她才意識到保衛機關的厲害,意識到連福這次被抓完全不同於上次。後來,她還是覥著臉去找黃老虎求情:黃哥,我和連福是正經的關係。沒想到總是笑臉的黃老虎滿口官腔:事情比你想像的複雜,你就不要給組織添亂了。忽小月扭捏詐語:
是我哥讓我找你,讓你把人放了。黃老虎眼皮眯縫起來說:這可是原則性的問題,他說了也不行。忽小月瞅著副書記說:那我去看看人,也不行嗎?那古戲裡犯了死罪,還允許家屬探監呢?黃老虎毫不客氣:咳,你算哪門子家屬?忽小月故作憤然,抓起桌上墨汁瓶威脅道:你要是不讓我去,我就把這瓶墨汁喝了!似乎老單身都怕女人撒潑,黃老虎慌忙抬起屁股拉門走人了。
在返回專家樓的路上,忽小月沮喪極了,見磚踢磚,見樹踢樹,她這才明白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突然,她遠遠看見一棵老槐樹下,有個身著工衣的青年身影鬼祟,見她過來竟躡步迎上說:這是連師傅讓我給你的。忽小月急忙打開,見是一張拆開的煙盒,一把拽住小青年說:不見連福,我絕不接受他的書信。想不到青年像地下工作者一把摘掉眼鏡,竟然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張大諞。
第二天晚上,忽小月準時趕到了保衛科地下室。
門口果然只有張大諞一人值班,見她眼珠左右亂瞅便告誡道:快點啊,五分鐘!她噔噔噔三步並兩步跑下去,只見連福正躺在床上痴望天花板,聽見她喊叫,驚得技術員一骨碌爬起來問:你咋進來了?姑娘單刀直入: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那些事?小伙子沒了鴨舌帽遮掩,聲音都不像好人了:我跟你一句半句說不清楚。姑娘更急了聲高起來:說不清楚,你就死定了!小伙子拉住她手低聲說:你趕緊把那個煙盒交給黑妞兒,現在只有她能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