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09-29 10:59:53 作者: 阿瑩

  的確,昨晚匆匆跑過的那個黑影就是讓忽大年忐忑的膠東老鄉。

  已經穿上藍色工服的黑妞兒,摸清了從宿舍到廠區的大小路徑,熟悉了檢驗台上的工量卡具,還練就了一副讓人驚嘆的火眼金睛,任何身有瑕疵的炮彈殼想矇混過關,都會被她敏銳發現,拎出來打入另冊。不過,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到西安來的初衷,儘管那天晚上她答應忽大年不再找麻煩了,但她回到宿舍躺到床上就後悔了,按她本來的想法,應招進廠是為了接近忽大年,好跟他現在的老婆論大小。他倆,可是正兒八經的明媒正娶,還舉行過一場鄉間儀式的婚禮,擺過七八桌酒席,全村老少見證了忽大年入贅黑家的全過程,怎麼能說離就離了呢?況且她拐彎抹角問過好些人,離婚也是要發證書的,至今也沒見給她的離婚證,所以從法理上她還是忽大年的老婆,至於將來那個靳子那倆孩子,願不願意在一個灶上吃飯,她黑妞兒寬宏大量不會嫌棄的。

  如果忽大年捨不得他們母子,愣要學那個沒臉沒皮的陳世美站到小妾一邊,那她也是要豁出命爭個名分的。她想好了,她要跟他領一張牛皮紙的結婚證,否則村里那些爛舌頭會把她獨守空房的故事,從初一嚼到年三十去。但是,黑妞兒自從見到靳子和那倆孩子,心裡那道堅硬的堤壩似乎潰化了。

  那天她領到第六個月工資,走進農貿市場想買兩個洋柿子。這西安城好多東西都帶個洋字,洋火、洋釘、洋皂,還有洋蔥、洋姜,這洋柿子血紅血紅的,宿舍有姐妹買回來,她捏住咬了一小口,有點酸,有點甜,膠東老家怎麼從沒見過。她想買兩個讓師傅也嘗嘗的,可是想不到五個柿子要價一角二分,她有點嫌貴猶豫了,但酸酸甜甜的誘惑,還是讓她掏出了內衣手絹包裹的紙幣。

  

  這時,攤位前兩個男孩為爭一個洋柿子鬧起來,她剛想伸手拉開,小孩猛地抓住西紅柿咬了一口,大孩急忙伸手去奪,一股紅色汁液滋到她褲子上,藍灰工褲立刻印上了幾團紅跡。這條工褲已洗得發白了,正是最好看的時候,柿子汁濺上好像洗不掉,讓人好生掃興。可還沒等她動手去擦,旁邊女人慌忙掏出手絹忙不迭擦拭著她褲上汁液,一遍一遍的,看她彎腰歉疚的樣子,感動得她眼睛都潮了,最後人家還連聲說對不起。黑妞兒笑笑說:沒事的,我咋能跟小孩子動氣呢。那女人臨走又說:你是哪個單位的?我明天賠你半塊洋皂吧?喲,這洋皂可是女人的最愛,半塊洋皂要用一個月呢,一季度才發一塊,黑妞兒當然不能接受這昂貴的歉意,慌忙擺手拒絕了。

  瞅著他們母子出了農貿市場,有人趴到耳邊悄悄說,那就是忽廠長的老婆。

  呵呵,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別看他們在一個廠區工作,各有各的崗位,從未有過交集,以至碰了面渾然不識。黑妞兒回頭,見是連福站在旁邊,望著那母子背影怪聲怪氣:當官的老婆一個比一個嬌氣,人前人後,趾高氣揚,只有這個女人還算謙和……黑妞兒惱得操起大蔥拍了下他肩頭,扭頭匆匆走了。

  從那以後,她心裡似乎對忽大年的小媳婦恨不起來了,好像只要腦子裡那個人一出現,就把準備了許久的打算摧殘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嘴頭上那點含混的硬氣了。

  而且以前兩人不認識也不打照面,自從有了洋柿子的邂逅,兩人便經常在上下班路上相遇,彼此微微一笑也就過去了。可那天,靳子抱來一捲圖紙到車間來找紹什古簽字。那個徹頭徹尾的化工專家,喜歡手持一塊表,計算酸洗時間對彈殼尺寸的變化。可靳子進了車間剛走兩步,猛地被翹起的鐵板絆住,在她落地的一剎那,肩膀一扭撞到地上,手中圖紙卻沒沾到一星污跡。

  黑妞兒站在不遠處的檢驗台邊,看到有人摔倒跑去幫忙,靳子拍拍衣褲,嘿嘿解嘲道:多虧在部隊學了點功夫,要不今天就嘴啃泥了,圖紙髒了可以再曬,要是臉摔成了豬八戒,回家就被男人趕出來了。黑妞兒被她逗笑了說:哪個男人這麼沒良心,到時候我幫你揍他。靳子吃驚地扭頭看她:你幫我揍誰?黑妞兒知道自己說話露餡了,裝作傻笑想掩飾過去。然而,等紹什古簽完字,靳子拉住黑妞兒說:你調到我們資料室來吧?現在圖紙資料堆成山了,整理存檔缺人呢。

  黑妞兒頓時感覺一股暖流從心底湧起,覺得這個人沒有煩人的臭架子,但她怎麼敢答應呀?將來一旦知道了她與忽大年的過往,可怎麼相處呢?所以她便以識字太少謝絕了,這可把靳子弄得一頭霧水,說:這個崗位,別人可是打著燈籠找呢,你咋支支吾吾不爽快呢?

  然而,這已經是第二次提示了,如果執拗地追問下去,黑妞兒該如何回應呢?本來兩人待在一個工廠就夠彆扭了,若轉到一個辦公室里,那不是等著上演一齣好戲嗎?她越想越惱,轉身鑽進車間調度室拿起長安電話簿,翻開第一頁找到廠長的名字,手指插進號盤一撥,馬上傳來一股大蔥味的口音。她不知道人家正在討論蘇聯專家撤走的事宜,但她知道對方聽到她的聲音,臉上一定裝作平靜,心裡已是慌亂如麻了。黑妞兒進廠快一年了,還從沒給他打過電話,她從靳子剛剛的表情中,感覺忽大年還沒把秘密告訴床頭女人,一個人膽敢光天化日違反《婚姻法》,這個人就算有再好的名聲也會一敗塗地的。她雙手握著話筒捕捉著裡邊細微的喘息,幾乎聽到了對方緊繃繃的心跳,卻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感覺對方捂住話筒讓身邊人出去,似乎關上門才開始說話,但黑妞兒只說了一句:

  我有急事見你。馬上就把電話壓了。

  晚上,黑妞兒透過夜校教室玻璃窗,看到忽大年在樓外徘徊就出去了。

  兩人見了面什麼話也沒說,就沿著上山的小路慢慢走,彼此的心思被月光拖得很長,誰都不先說話,只有微風拂過嘩嘩地響。黑妞兒忽生幻想,如果他倆能這樣永遠走下去該多好啊。後來還是忽大年先說話了:你那天也去看電影了?

  黑妞兒悶悶地說:我想散場找你問句話,可你那小老婆守得太緊。忽大年呼了口氣:你現在是長安的檢驗工了,不能再糾纏過去了。黑妞兒哼哼冷笑:是我糾纏你,還是你爬上了我家炕頭?當年要不是你裝蒜不行,我們孩子也該上中學了。

  忽大年苦苦一笑,說:這婚姻都是老天爺安排的,咱們是緣分沒到。黑妞兒口氣篤定,說:今天,可不是我要糾纏你,是你家那位要調我去當啥曬圖員,你覺得行,還是不行?忽大年使勁撓頭,說:你打電話就是說這事?黑妞兒聲帶譏諷:你覺得大老婆和小老婆能扎一堆嗎?忽大年明白了緣由,說:靳子還不知道過去……你倆當然不能……黑妞兒感覺到對方的可憐,說:我再告訴你,是她纏著我,要調我過去。忽大年以守為攻,說:你現在還年輕,西安沒人知道你底細,你要看上誰,我找人給你說媒去。黑妞兒有些傷心了,說:你這人心夠硬的,咋捨得把自己媳婦往別人懷裡送?哼!忽大年被噎得說不上話,兩人悶不作聲走了好一陣兒。

  你在夜校又認了不少字吧?

  那些字,你在我家大院都教過。

  那你還去上啥課?

  岔個心慌嘛,宿舍人都去了。

  清冷的月色把兩人身影疊印在山坡上,斑駁的小樹又不時把影子打亂,等走到夜校樓下,教室燈光又把兩人身影拉得很長,一直拉到山坡樹梢上,似乎與那月下呢喃混成了一支小夜曲,輕輕地在寂靜里飄散開來,飄了很遠也飄了很久。晚上黑妞兒躺到架子床上,忽然感覺今天這個夜晚有點甜蜜,甜蜜得讓她幾乎像喝醉了,腦海總在回味那緩緩的步子,那忽長忽短的影子,那嘩啦嘩啦的樹葉聲,她甚至有些後悔不該那麼輕易就答應冰釋前嫌了……

  那天夜裡,忽大年拖拉著步子回到家,靳子正在給孩子洗襪子,他朝子鹿子魚的房間瞅了一眼,小傢伙已經脫得光溜溜縮進被窩了,看見爸爸回來齊齊探頭問,帶啥好吃的了?他哼哈一聲便進了對面房間,斜躺到自己床鋪上,聽著那稀里嘩啦的洗漱聲,不由得替老婆感到了一絲憐憫。

  這是不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好端端一個家千萬不能受到絲毫損傷,保衛這個家的任務看來必須提到日程上了。這些年也實在太忙了,要麼忙著打仗,要麼忙著準備打仗,只在靳子分娩時他才意識到老婆不容易,怪不得世間總把偉大和母親聯繫到一起,怪不得世間的母愛感天動地,他和妹妹就是母親在危急時刻託付給游擊隊的,當時抓她的黃狗子已經圍了街道,母親還想法鑽過牆頭截住疤眼叔,讓他一定把孩子帶走,想想母親當時的心境該是多麼痛苦啊!

  顯然,靳子渾然不知暴風雨已經逼近房檐了,儘管那個膠東女人答應得爽快,絕不會把戰火延燒到他家裡,可是兩個女人畢竟在一家工廠,你不見她,她要見你,靳子早晚會知道黑家莊跑來的情敵已經穿上了檢驗大褂,這個驚天秘密再瞞下去,也許會瞞出麻煩的。這不,蒙在鼓裡的靳子居然張羅起黑妞兒的調動了,好像老天爺冥冥之中在捉弄人,兩個冤家真要擠到一間辦公室,那就會上演一出頭破血流的連環大戲了。

  等靳子收拾停當脫衣躺到床上,他故技重演,內疚地在靳子額頭摩挲,似想用溫存來掩蓋將要爆開的秘密。誰知靳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咋了呀?是不是今天又見了那個黑家莊的騷女人,回到家見了老婆心虧了?忽大年心亂如麻,索性坐起來,說:看來我不說不行了……你要調的那個人,就是那個黑女人。靳子眼仁在暗夜裡陡然變得賊亮,問:啊?咋的?你咋還把她弄進廠里了?天哪,你想幹啥呀?忽大年急忙解釋:是連福招進廠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靳子憤然抱膝說:你編的謊,誰信呀?去騙老母豬都不信!怪不得你那天藏一半掖一半的,就想說這個呀!靳子說著猛地往後一仰,倒在枕上,咬住牙關,再不吭聲,小小房間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種寂靜是最最令人擔憂的,果然兩人躺到半夜,靳子起身披衣出門去了,他慌忙翻身去追,只聽咣的一聲,門板差點碰到他鼻子。等他慌慌抓起外衣跑出門,夜色里一棟棟家屬樓只有零星窗戶亮著燈,灰濛濛的街坊不見一個人影。這黑燈瞎火的,人跑到哪兒去了呢?他順著街坊轉了一圈沒見人,又跑到工廠問警衛也沒見到人。哎呀,會不會去女工宿舍鬧騰去了?可他一路小跑趕到單身大院,鐵門緊閉,豎耳細聽,裡邊沒有一點點異響,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家。當然,早已沒有了睡意,只能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抽菸,天亮時已是一地的菸蒂,可那靳子依然不見回來,他心煩意亂去喊子鹿子魚起床,催促快點吃飯去上託兒所,兩個兒子奇怪地揉著惺忪的眼睛,今天喊床的咋不是媽媽呢?

  然而,當他去小灶打回早飯來,靳子居然在廚房煮了兩個荷包蛋。屋裡有三個男人,她沒說荷包蛋是誰的,只是悶聲放到方桌上,兩個兒子從沒見媽媽這樣嚴肅,誰都不敢去動筷子。忽大年想想給倆孩子一人夾了一個,子鹿端碗一口咬去一半,子魚剛把蛋湊到嘴邊卻滑到地上,小傢伙抓起來沒洗就塞進了嘴裡。靳子狠狠罵了一句:沒出息的貨!給你們,你們就吃啊!忽大年發現靳子淚花閃動,一串淚水倏地滑到下巴上,但靳子卻再沒瞅他,轉身扭開了水龍頭,誇張地洗鍋涮碗,乒桌球乓亂響,滿屋人怔怔地看著女主人的背影,卻不知該說啥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