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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2024-09-29 10:59:59 作者: 阿瑩

  誰知那被寄予厚望的黑妞兒,現在正經歷著一場短兵相接的對峙。

  那天她上完夜班回到宿舍,剛剛拉上窗簾斜躺下,就聽見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但沒等她過去門就開了,進來一位半張臉被紗巾遮住的女人,人進來眼珠子左右細瞅。這人一看就是城裡人,齊齊的短髮,彎彎的劉海,烏黑的眼眉,臉頰盡透著雪花膏的效力,尤其藍衫上開了三個布兜兒,顯示出有別於家庭婦女的品位。

  當她一開口說話,黑妞兒就知道來者不善了。這人竟然會找上門來?這人在自由市場、在上班路上、在檢驗台旁,啥時見到都是一臉和善,可今天眼冒殺氣,像要吃人似的撕咬著,恨不得把她嚼碎吞進肚裡,讓人馬上想起一句古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黑妞兒裝作不認識問:你找誰呀?藍衣女人拉下紗巾,嘴角擠出一絲假笑:

  我是忽大年的老婆,咱們已經認識了,本來我對你印象挺好,還想調你到我們資料室來,沒想到你我還是一對冤家,咱倆還是去小樹林談談吧?

  黑妞兒頓然湧起一股怒氣:你可說清楚啊,你是忽大年的小老婆,俺是忽大年的大老婆!

  靳子咬住嘴唇:我今天,可不是來跟你爭名分的,咱倆好好談一談,沒準就把疙瘩解了。

  黑妞兒斜睨對方:咋解?俺跟他是明媒正娶,俺從膠東過來,就是想要個名分,現在俺沒去找你討要,你咋還找上門了?

  靳子掏出一頁牛皮紙:那你看看吧,我倆有結婚證,受法律保護,你有嗎?

  你再看看,剛一解放,我倆就領證了。

  黑妞兒瞅瞅紙上的黑字:你這巴掌大的破紙片,就能把人拴住了?俺要想要,俺能找來一摞子!

  靳子把結婚證揣進衣兜:我聽說你還是婦女主任,那你應該知道新社會不興娶二房,組織上知道了要給處分的。

  黑妞兒眨眨眼問:能給啥處分?給俺還是給他?

  靳子輕嘆一口氣:當然是給他了,能把他官帽給擼了,趕回老家種地去。

  黑妞兒嘿嘿笑了:那敢情好呀,老家高粱地正缺人手呢!

  靳子忽然淚花閃爍:黑妞兒,你就行行好吧,你們也沒同過房,我跟他都有倆娃了,看在倆娃的分兒上,饒了我們吧?

  黑妞兒驚得退了一步問:怎麼是俺饒了你們?

  靳子幾乎是哭腔:我都知道了,他那天都去夜校見你了……

  原來是因為那個晚上啊?真有意思,那個晚上他倆就是走了幾步路,聊了幾句話,就沒流露一點點騷味,幹嗎跑上來興師問罪?是不是那個狗東西故意耍了陰謀?黑妞兒不由得把手指攥得嘎嘣響,驀地揚起手掌晃了一下。那靳子見狀反而迎上說:你要想出氣解恨,你就打我兩巴掌。黑妞兒當然不能把手掌落到女人身上了,說:你知道俺這一掌下去,你會變成啥樣兒?靳子瞪大眼沒吱聲,黑妞兒平靜地說:能讓你脖子轉筋,背十天床板!靳子馬上想到丈夫去年遇襲:那上次……上次就是你乾的?黑妞兒一聲冷笑: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靳子哇的一聲哭了:黑妞兒啊,我們一家四口,日子本來好好的,你一來就全亂套了,你就發發善心吧?黑妞兒也不看,顧自說:本來我是要他給俺個證明,要不村里人總在背後臊我守活寡。靳子一抹眼淚:你個大姑娘,咋還迷怔了?回鄉好好找個小伙子多好,幹嗎為他背個壞名聲?黑妞兒苦苦一笑:嗐,俺都這歲數了,村里村外都知道俺會鐵砂掌,哪個小伙子敢進我家門?靳子愈發警覺:這麼說你進長安,就是為把忽大年扯回去?黑妞兒說:俺早就給他說過,俺絕不會去你家鬧騰,可你今天咋還攆上門叫板來了?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兩人陷入了對峙都不言聲了,在床鋪間臉對臉坐著,多虧其他人上白班走了,否則兩人的僵持很快就會從四層傳到一層,傳遍擁擠的單身大院的。

  突然,靳子猛地從提兜掏出一隻玻璃瓶子,一仰脖咕嘟咕嘟灌進嘴裡。黑妞兒本沒在意對方的動作,以為靳子在耍神經呢,待見她快把半瓶喝下去,才感覺不對勁,上去一把奪下瓶子,聞見一股濃烈的煤油味。她知道這一瓶子下去能把人撂倒,村裡有個小媳婦那年被鬼子糟蹋了,就是喝了一瓶煤油自盡的。

  她慌忙把靳子抱到床上,可靳子一邊翻著白眼仁,一邊喘著氣說:你要是再纏著我家老忽不放,我就死給你看。黑妞兒沒接她話,拿過臉盆,放到床邊,把她頭狠狠按下說:你趕快吐了吧,你吐了,俺就應承你。靳子扭過頭翻著白眼問:

  你說話算話?黑妞兒氣不打一處來:俺就是個農民,到城裡來找男人,他當了官不認俺了,就是個現世的陳世美,你傻乎乎跑來湊啥熱鬧嘛?

  靳子聽了,咚地挺身下床,又抓起煤油瓶子,又咕嘟一聲,又下去一半。

  黑妞兒伸手奪下瓶子說:你這點小把戲,嚇不住俺!靳子披頭散髮淚流滿面:黑妞兒,你讓我死了吧,我死了給你騰位子,你以後跟老忽有了娃,可別欺侮我那倆可憐的娃呀。黑妞兒驀然想到那人軟塌塌的樣子說:你別哭了好不好,咱倆讓那個狗東西來挑,他挑上你,俺脫了工衣,回黑家莊種高粱去。

  靳子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哭道:妹子啊,你真是大善人哪!黑妞兒卻一本正經說:俺比你大兩歲呢,我是姐,你是妹。靳子急忙討好道:姐呀,我說了把你調到資料室,說到做到。黑妞兒卻不屑地說:俺可不想天天看見你。

  靳子驀然頓住,一翻白眼,打了個嗝,突然哇的一聲嘔出一地,酸菜味與煤油味混合著瀰漫開來,小小宿舍半個多月都沒能洗掉這股酸臭味。

  黑妞兒被接連的詭譎事情折騰得頭昏腦漲,這天下班去食堂打飯,又被忽小月神神秘秘給手上塞了幾頁信箋。她打開略略瞅了瞅好生納悶,那個歪嘴的鴨舌帽都被關起來了,還鼓搗哪門子建議呀?

  當然,她也壓根看不懂內容,只知道是「關於改進工藝的建議」,這傢伙真是奇怪透了,啥時候了還在操心工藝,該不是腦子進水了吧?而且,把建議交給一個檢驗女工,又咋能救他命呢?她清楚忽小月也在懷疑連福託付的必要,人家為讓人閱讀方便,還把密信謄抄了一遍,一片煙盒居然抄了整整三頁信箋。

  呵呵,連福想改進的工序就在黑妞兒所在的表面處理車間。

  那些黃亮亮的彈殼曾經又黑又髒,為了便於捕捉彈殼上的瑕疵,在廠房門口用炮彈箱圍了個場子,二十多個工人手持砂紙,上下打磨,粉末飛揚,上班口罩是白的,下班就黑成一坨了。但那些炮彈殼經過收拾,一個個變得光潔照人,也把那些疵病暴露出來。千萬別看那些疵病只露出米粒大小,弄不好就會從中炸開炮毀人亡。所以一個個檢驗工手提小燈泡,有的檢驗外觀,有的檢驗內壁,有的檢測底孔,一旦發現疵病就會拎出來擱到身後,生怕漏掉成為千古罪人。

  為此,連福建議把這道工序改成酸洗,用硫酸把污漬燒蝕了,有問題的地方會看得更清楚,表面還能生成一層硫化銅保護膜,這的確是個絕妙的建議。

  可這又怎能拯救連福的命運呢?黑妞兒沒想明白,剛才小翻譯把她拉到工房外,告訴她連福被關進地下室了,然後把信箋壓到她手上。黑妞兒心裡納悶,這連福咋會是反革命呢?小伙子心眼多善啊,要不是他指引,俺怕都找不到那個冤家,要不是他招俺進長安,俺怕是還在黑家莊種高粱呢。只是,這人咋說只有我能救他呢?我哪有這個本事呀?

  到底想讓俺幹啥?你說清楚?

  他說你一看就明白。

  俺明白啥?俺不明白呀!

  那……你應人事小,誤人事大。

  等到忽小月遲遲疑疑走了,黑妞兒把褲兜的信箋使勁捏捏,又懵懵懂懂回到檢驗台,掀起一隻彈殼來回檢索,心裡一直尋思那個連福啥意思呀?怎麼只有她能幫上忙呢?那忽小月是廠長的親妹妹還幫不上忙嗎?想著想著,她突然盯著彈殼底孔撲哧一聲笑了,這個連福也太鬼精了,他是想讓她去找忽大年求情吧?

  好歹有過洞房花燭夜的經歷,堂堂廠長肯定憂心惹出新聞來,見她說情也許會給些面子的?

  可是……可是自她進廠以後,兩人只在夜校樓下見過兩面,全廠大會遠遠看他坐在主席台上,自己還屢屢暗生豪氣,當然這種感覺只能深藏心底了,靳子找她耍橫不就是怕她散布出去,帶來滅頂之災嗎?呵呵,那鴨舌帽一定想到了這層關係托上門的。唉,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何況求救者還是招她進廠的恩人呢?

  這是她進廠後第一次走進辦公大樓,裡面的氣氛緊繃繃的,進出的人都像新進門的媳婦,或胳膊夾著圖紙,或手拿筆記本,低聲下氣,步履匆忙,好在門楣上掛有標牌,生產科、技術科、設備科……黑妞兒順著走廊一間間掃過去,果然在二層一扇玻璃門上看到了「廠長」兩個字,她稍稍猶豫一下敲敲門,裡邊有人應聲門開了。

  只見忽大年正坐在木椅上說話,一圈有頭臉的人物,一手拿筆,一手拿本。

  看到黑妞兒推門進來,最先反應的是黃老虎,急站起來想把她推出去,這地方咋能隨便進來?而忽大年微微一怔,轉而大度地示意她進來坐下。一個身穿藍大褂的女工竟敢公然闖入廠長辦公室,這裡邊肯定藏有蹊蹺。黃老虎最先反應過來,知趣地帶頭退出去了,其他人也就相跟著走了。

  黑妞兒的突然造訪當然有些尷尬,但忽大年沒有顯露半點驚慌,轉身倒了一杯水端過來,又拉過一把木椅坐到對面問:你今天咋有空了?黑妞兒恍惚忘了使命,連忙掏出那頁信箋:你們憑啥抓人家連福,多好的一個人?忽大年蹙起眉頭:誰叫你來的?我實話告訴你,這個人很危險,可以說雙手間接沾滿了八路軍的鮮血。黑妞兒聽了也覺可怕,問:啥叫間接沾滿鮮血?忽大年解釋說:鬼子攻打八路軍的迫擊炮,就是採用了他的技術生產的。黑妞兒撓撓頭髮,說:照你這麼說,鬼子從咱村搶走了糧食,咱村人就間接沾滿鮮血了?忽大年忍不住嘿嘿笑了,說:反正這個人邪,你還是離遠點。

  黑妞兒心想,你讓俺離遠點?那你妹妹整天跟他黏糊咋說呢?但話到嘴邊她頓住又說:你呀,發發善心,給人家一條生路,別把事做絕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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