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2024-09-29 11:00:02
作者: 阿瑩
忽大年等黑妞兒走後喝了一大口茶,才在辦公桌上拿起建議。他想膠東女人臨走的話是替連福開脫呢,還是又換了個方式想威脅人呢?可他在信箋上剛掃過幾行,興奮地一拍桌子,太好了,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這個方案如果可行,日產量起碼翻番,就不用禮拜天義務勞動了。他當即把總工程師叫過來,哈胖子沒看完就說:這個建議,完善了蘇聯人的設計,酸洗比人工打磨好多了。但他看到最後的署名,臉上立刻印滿驚訝,問:這人不是被保衛科控制了,咋還有心寫這個?忽大年擺擺手,讓他馬上去和紹什古商議,訂購酸洗槽子,安裝吊車道軌,爭取一個月後運行。
就在忽大年推動這項動議的時候,腦海也漸漸有了處理連福的輪廓。這個黃老虎提拔以後讓人不舒服了,年前籌建工廠黨委會,還是他在老部下的自傳上簽了字,確認他參加革命的年限是三九年,才讓這個保衛組長身價倍增,可這小子升了官表面上殷勤如常,但是抓捕連福這麼大的事情,居然沒給他打招呼?
他媽的,請示了公安局就可以不請示廠長嗎?所以,他必須給新任副書記勒勒籠頭,讓他知道廠長依然是不可逾越的泰山。
於是,他故意忽略了跟黃老虎的溝通,直接召開黨委會討論連福的使用,果然會上兩種意見針鋒相對。一派以黃老虎為代表,認為現在外調回來證據確鑿,這個瀋陽人肯定是日本人留下的釘子,還有打砸專家車輛的現行問題,必須從重從快嚴懲。另一派以哈運來為代表,認為這個技術員連小鬼子蔣介石都捨不得殺掉,可以給一條悔過自新的生路,戰場上那些投誠的將領,哪個不是雙手沾滿了人民鮮血,解放後不是照樣當市長當部長嗎?
看到兩種意見針鋒相對,忽大年沒有馬上決策,他擔心誰捅到上邊去,拖上三五個月批下意見,黃花菜就涼透了,所以要想法討一把尚方寶劍來。也真是奇巧,當天下午桌上的保密紅機嘟嘟響了,成司令電話詢問今年能不能追加任務?堂堂首長直接過問炮彈生產,這可是非同小可的,忽大年的腦瓜飛快運轉起來,現在國際上風平浪靜,沒有突發戰爭的跡象,唯一的可能是解放台灣的計劃啟動了?於是他盯著桌上的信箋請示,有一名日偽時期的技術員能不能啟用?老首長毫不猶豫地回答,這還用請示?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忽大年放下電話就召開會議,傳達軍委首長的指示,會上老鷹眼似聽非聽,始終瞅著天花板琢磨什麼,再沒敢打橫炮提非議。
連福又一次從保衛科地下室走了出來,但是這次宣布為「控制使用」。
每天要報告行蹤,離廠進城都要派人陪同,尤其不讓他接觸有關炮彈的檔案,這讓一個技術員怎麼發揮作用?不過,有點活動範圍總比關在地下室強,至少可以去找心上人傾吐愛慕,還可以拽上姑娘爬秦嶺看看古城夜景,或鑽進哪家電影院享受鏡頭移動的刺激。但是,他馬上發現自己失算了,幾次去專家樓都沒能如願,不是忽小月喊叫專家要開會,就是明明見她進了辦公室卻敲不開門,這讓連福心生詫異,是她抄信轉遞把他撈出來的,怎麼他人出來了,又躲著不願見了呢?
連福有些心慌了,慌得有點六神無主了。
小伙子後來才知道,人家姑娘覺得倆人拉拉扯扯一年多,他為啥要隱瞞自己的歷史呢?這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應該的表現嗎?!所以,小翻譯一見連福過來就去資料室幫專家查找數據,沒事就抱著紹什古的《安娜·卡列尼娜》翻讀,使得老伊萬還以為姑娘失戀了,幾次過來拍拍她肩膀說:美麗的姑娘啊,上班時間看小說是不可以的。她笑笑回答:我這是學習俄文呢。
不過,這個連福的確會說話,明明是借茬找姑娘來了,卻先鑽進紹什古辦公室討教彈殼酸洗的控制。是啊,硫酸可以腐蝕彈殼表面的油污鏽跡,也會蝕化銅分子,造成底火孔徑變大,所以控制好時間是一門大學問,但專家說他們也缺少這方面的數據。於是,連福連續三十天做了一百多次試驗,渾身衣服被硫酸濺得遍布小洞。但是,比技術問題更複雜的是人的感情,這次能夠絕地脫險,多虧了忽小月出手搭救,如果不是她把建議謄抄了一遍,誰會拿放大鏡去琢磨那張煙盒紙呢,也就不會有現在的結果了。當然,他估計廠長能放他一條生路,一定還與黑妞兒仗義執言有關,即使老革命再膽正,也害怕醜聞曝光的,看來以前的功課沒白做啊!
儘管一連數天忽小月沒有露面,使得他內心由欣喜轉為惱怒了,你既然願意搭救,為啥又不願見我?以前的溫存和誓言都忘到腦後了?可他轉而一想,也難怪人家了,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誰願意跟一位內控的反革命搞對象,就是她陷入感情泥淖不能自拔,她的哥哥也會拼命拽住衣袖的,所以他不能再上趕著往人家姑娘身上瞎蹭了。
不過糾結了兩禮拜後,連福還是按捺不住又來到專家樓下,當時小翻譯正準備跟老伊萬上車去吃晚飯,連福突兀地站到了她面前,這讓姑娘吃了一驚,本能地叫了聲連福。但她很快控制了情緒,臉色平淡地注視著歪歪嘴,那意思就是問,找我嗎?找我有事嗎?烏亮的眼睛眨巴著不言不語,真乃此時無聲勝有聲啊!這把連福鬧得語塞了,竟說了個最蹩腳的理由:我想跟你借本俄文字典。忽小月想笑:圖書室有一堆俄文字典,還要找我借?連福想補上漏洞:就想讓你幫我翻譯兩句工藝。忽小月知道他是故意的,從提兜掏出一本袖珍字典,問:想翻什麼句子?連福翻開手上硬皮本,讓忽小月把「我」和「你」兩字的俄文寫上,忽小月不假思索寫下兩個單詞。連福又說中間還有一個字,愛。忽小月明白了他的用意,提筆寫了個單詞嵌在「我」和「你」之間。連福問:我愛你?忽小月冷冷一笑沒吱聲,一扭身上了吉普車。
其實連福也夠命苦的,從小生活在瀋陽郊區一戶農民家裡。那年大旱顆粒無收,他只好進城混碗飯吃,進了一家工具機廠當學徒,有個德國師傅一看見他就笑了,似乎把身藏的絕技都傳授了。後來連福想討問製作密封圈的竅道,日本人開始租用廠房生產迫擊炮,師傅也沒打招呼就不見了,以致他上手製作的密封圈總是開裂,緊張得他上班就瞅小鬼子臉色,生怕他們腰上的刺刀什麼時候捅過來。
終於他悶了兩天喝了三碗高粱燒,下決心脫離苦海一跑了之,臨走還故意往浸著牛皮的鐵槽子尿了一泡,可是剛剛尿完,日本監工就進了操作間,疑惑地問怎麼滿屋子騷味,連福心忖今天的惡作劇算是玩到頭了。
但是,沒想到那天的牛皮熟出來特別柔軟,裝上油壓機一連三十天沒滲油,第一次完成了生產指令,這讓日本人欣喜若狂,特獎了他一套軍服和一百塊銀元。連福沒想到自己一泡尿,能尿出這麼多獎賞來,正想把這個奇蹟梳理清楚,日本人卻突然宣布投降了。
新廠長讓他把絕招傳授給工友,他嘟嘟囔囔說也就是一泡尿,工友們哄堂大笑,爭先恐後往溶液槽子撒尿,可笑聲過後牛皮圈依然開裂,廠長一氣之下就派他來支援大西北了。
當他日夜兼程趕到西安,毛毛草草走進八號工程指揮部,沒看上那片塵土飛揚的工地,也沒被老毛子的技能所折服,卻被一位跟在老毛子身邊的女翻譯給迷住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般清純的姑娘,那一身藍底碎花的布拉吉,把女人的魅力明明白白張揚出來,每一段曲線都那麼圓潤,多少秘密都隱匿在裡邊了;那對酒窩也好像永遠含著笑,不像從鄉下招來的女工,臉上永遠貼著兩團紅暈,人們戲稱為「紅二團」戰士;尤其那一雙長長的眼睫毛,始終驕傲地眨動著,看上去就像會說話似的,那真叫一個甜甜的享受呢。
更讓連福心房悸動的是,那天他去找紹什古交涉衝壓機安裝進度,小翻譯居然把俄語講得那麼溜,那語調像一道汩汩清泉流過心窩,臨結束了還特意說,專家表揚你提早介入設備安裝。連福對小翻譯的東北口音著迷起來,後來他發現小翻譯偶爾會在食堂露面,便故意上前搭訕借了兩角錢飯票,買了一份蒜薹炒肉,引得滿食堂的人盯著倆人背影嘀咕,小翻譯是不是跟這個技術員有故事了?
終於有一天他鼓足勇氣請小翻譯去城裡看電影,她的眼睫毛沒有向下耷拉,而是綻放了一絲微笑。於是他倆騎上自行車去了,等電影散場以後,兩人推著車往回走,從城裡一直走到工地,足足走了十里路,話題從分配的花格襯衣,說到撩人的布拉吉,從蘇聯人喜歡吃的烤肉,說到工藝翻譯的竅門,終於,連福鼓起勇氣說:我們交個朋友吧?小翻譯笑了,說:我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
從此,連福再也不想回瀋陽去了,連春節放假都沒回去,只給父母寄去二十塊錢算是拜年了。他幻想哪一天能攜手小翻譯走出瀋陽火車站,走進兵工老廠家屬院,把漂亮媳婦領到二老面前,讓鄰居們都張大嘴去驚訝吧,那個被趕走的調皮鬼有出息了。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而這頂狗屎帽都是源於那泡倒霉的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