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09-29 10:59:44 作者: 阿瑩

  天哪,這絕密工程尚在進行,絕密任務就壓下來了。

  而只有忽大年一人知道的絕密任務讓他感覺到一種神聖。

  當前這個緊要關頭,技術人員是關鍵的關鍵。忽大年突然想到那個鴨舌帽尚未派上用場,便叫警衛員把黃老虎喊來,迎頭就是嗚里哇啦一頓斥責:大批設備正在進場,怎能把一個行家束之高閣?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可黃老虎考慮的不一樣:連福是個敵偽留用人員,剛剛調離要害崗位,我們去瀋陽外調的人還沒回來,等把問題搞清了再用不遲,萬一這傢伙是個潛伏特務,在設備上搞點鬼,誰能負得了責任?

  我負責,行不行?

  不行……

  不行?忽大年瞪起眼。

  不行!黃老虎低下頭。

  唉,這個黃老虎也太執拗了,即便連福真有歷史劣跡,為我所用有何不可?後來他不再聽從天到地的解釋,只用一句話就壓住了:你知道我去北京開的啥會嗎?我告訴你,現在我們進入了非常時期,明白啥是非常時期嗎?就權當他是我們抓的俘虜,你看解放戰爭三大戰役,解放兵掉轉槍口一樣衝鋒陷陣。但黃老虎想的依然是責任,說:你實在想調他回來,你請示上級,上級同意,我也同意。忽大年驀然一怔,有些陌生地看看老部下,只好做了妥協:這樣吧,給連福配個助手,實際上也是監控,萬一這傢伙搞破壞隨時處置,料他就是孫悟空,也跑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不過,等那個連福真的縮頭縮腦進了門,忽大年咋看心裡都不是滋味。藍色鴨舌帽遮著眼帘,黑色皮夾克緊繃腰身,特別是肩挎的帆布包特別刺眼,那應該是他給妹妹的生日禮物,現在咋背到這傢伙身上了?這讓他感覺彆扭,便單刀直入,說:蘇聯設備馬上就到齊了,設備組需要加強力量。連福一聽就嘟囔:我就說嘛,這新工培訓還是不重要,調度會上你一次都沒提。忽大年一聽就煩了:

  哎,連福啊,你說咱這襠里的老二重要不重要?既要負責傳宗接代,又要負責排泄尿騷,可你能見人就掏出來,顯擺它有多重要嗎?連福一聽總指揮說粗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可忽大年卻沒笑,一字一頓提醒:現在抽你過去,兩邊都要兼顧!連福一個勁兒搖頭:那不行吧?又不給我雙份工資!忽大年騰地湧起一團火,喊: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連福咽口唾沫,說:這是總指揮大人的辦公室啊!

  

  忽大年臉吊到地上,說:現在已經吹響了衝鋒號,在部隊就是讓你去死,你也不能談價錢!

  連福不再吭聲了,忽大年又想到那個滿倉:你把那個亂竄的小和尚也招進來吧,咱們把人家廟堂占了,讓他跟新工一塊培訓,不能放在指揮部惹事了。連福本想就勢把招收黑妞兒的事挑明了,可話到嘴邊又感覺會挨罵,萬一讓他把人退回去,那可就裡外不是人了。而且,面對這種渾身毛孔被戰火硝煙浸染過的人,想找護身符的想法可能就是痴人說夢啊!

  但是沒過多久,忽小月卻把那個驚天秘密給抖摟出來了。

  她實在覺得這件事太詭異太可怕,搞不好讓嫂子知曉了會鬧出人命來,到時候哥哥就不好收場了。而且讓她難堪的是,造成這個尷尬的人還是她的戀人,是連福這個沒眼色的二貨,把這顆定時炸彈放到了工地上,哥哥若是知道了肯定會火冒三丈,氣頭上都可能讓他滾回瀋陽去。

  於是晚飯後,她有意在工房外邊溜達,裝出一副巧遇的樣子,想試探哥哥對這事有多少準備。可哥哥開口就倒苦水,自採納了連福同時安裝兩條生產線的建議,事情多得一塌糊塗,已準備把他借回設備組了。看到哥哥信心滿滿的樣子,忽小月鼓起勇氣說:哥啊,古墓里那些泥疙瘩都是垃圾,連福喜歡擺弄也不算啥,直接把他調回設備組算了,幹嗎是借調呀?哥哥沒好氣地說:我也覺得那些東西晦氣,可公安局評估了非要抓人,要不是我死活擋住,答應內部處分,把公安的嘴堵上,他恐怕現在就蹲進局子了……咦?你要是想處對象,可得慎重啊。

  哥呀,你是不是在咱村娶過一房媳婦?

  ……什麼娶呀?倒插門,就過了兩天……

  那你……真有兩房媳婦呀?

  你可不敢胡說,那個女人前些天還來過。

  你給安排到臨時招待所住下了?

  不知咋搞的,還讓連福給招進來了。

  這……你都知道?那你咋不趕緊讓她收拾鋪蓋回膠東去呀?

  為啥?

  留在工地上,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我也想了,你送回去還會再來,留在工地上,還便於控制。

  什麼什麼?

  聽到這番話,忽小月陡然感覺哥哥有點深不可測,也讓她感覺到前所未有地陌生,那老伊萬就說別看總指揮是個帶兵人,可他一個人就是個製造辮子雷的兵工廠,還會在袖子上寫滿俄語單詞對付專家,顯然十個連福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她轉身跑到「四層大樓」找到連福,語速像機槍子彈一樣:你還神神秘秘,怕我哥知道了找你麻煩,其實我哥早知道了,老人家大將風度,根本就沒當回事!

  此刻,身揣絕密使命的忽大年像打了雞血,每天吃住都在指揮部里,儘管他偶爾想起黑妞兒也進了工地內心添堵,但他畢竟經歷過槍林彈雨,細枝末節不能擾亂主攻方向,便心無旁騖跟著老伊萬要進度。

  本來蘇聯援建項目都是有計劃的,可忽大年不好把軍令狀撂出來,只能說一百五十六個項目在比速度,誰先竣工誰就能進中南海見到領袖。這可是一個挺有誘惑的香餌兒,那伊萬諾夫就是個毛澤東的崇拜者,竟然一有空就追問,如果提前半年造出炮彈,真能進中南海留個影?忽大年知道自己嘴上放炮惹了麻煩,不敢答應又不敢否認,就雲裡霧裡東拉西扯,這把老伊萬惹得一頓牢騷:我發現你們中國人,什麼事都是馬馬虎虎,摸不透你們腦袋盤算什麼!

  也許蘇聯專家真的被善意的謊言調動了,也許被總指揮的襯衣袖子感動了,以後的日子,老伊萬居然拍了幾十封電報,催促援建設備快速駛過茫茫的西伯利亞,越過浩渺的戈壁荒漠,運到古城東郊的萬壽塔下。幾乎同時,在瀋陽訂購的設備也陸續運抵工地,一堆堆盛滿部件的木箱摞在廠房邊上,所有人都知道八號工程進入了衝刺階段,被忽大年煽動起來的熱情,幾乎把工地上的鐵塊熔化了。

  但是設備安裝接近尾聲時,伊萬諾夫發現了一個問題,六座廠房,兩條生產線,都有些設備精度不達標,顯然是蘿蔔快了惹的禍。老伊萬急得滿嘴起泡,闖進總指揮辦公室,雙肩一聳,滿面愁容,本來他一直想拔個頭籌,卻沒料到要把人丟到中國大西北了,這座古城恐怕要變成他的滑鐵盧了。而此時的忽大年心裡更急,像是得了重感冒,鐵青的臉,三兩的飯,警衛員想給他改善伙食,進城買了塊臘牛肉,他看都沒看抬手就扔進了牆角紙簍。但是在老伊萬面前,他還不能暴露急躁,讓老大哥看出自己的脆弱。

  這可是你們要這樣干,兩條線同時安裝風險大。老伊萬想找墊背的。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能不能做個調整,兩線並成一線?忽大年話鋒一轉。

  你是說把好蘋果放一個籃,把壞蘋果放一個籃?老伊萬微微點頭。

  這還是那個連福想的點子。

  這個傢伙,可以抵上一個師了。

  呵呵,這個方法居然奏效了,一條現代化的炮彈生產線,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點燃了第一爐火焰,第一塊銅錠順著壓延機導軌緩緩滑過,又變成一塊銅板推到軋口,幾個銅餅經過衝壓變成了彈筒,再裝上發射藥和彈頭,一枚枚黃亮亮的炮彈就立到鐵道邊上了。

  這一天中國「內參」豁然宣布:我國誕生了一座現代化的大口徑炮彈廠。

  一周後,美國的電台也公布了這個「絕密」消息。

  當慶典的鑼鼓終於停歇,忽大年才想起應該處理一下與黑妞兒的糾葛了。

  晚上他走到夜校教室,隔窗看到黑妞兒坐在後排凳子上,膝蓋上放著草紙訂的本子,手捏著兩寸長的鉛筆頭,一筆一畫默寫著生詞。這讓忽大年驀地想起當年他在黑家大院教書的情形。那時黑妞兒、黑柱兒、黑妹兒一干人圍坐石磨,他一邊念《三字經》,小夥伴們一邊記,黑大爺則在一旁用竹竿敲打地面,提醒大家不要被鳥兒吱喳弄走了神,一旦發現誰眼神拋錨,竹竿就啪的一聲落下來,痛得人咿咿呀呀直叫。現在,他好像成了黑大爺當年的角色,卻猶豫好久沒敢推門進去,只是悶頭在窗外來回踱步。但他還是被講課的妹妹發現了,她輕輕拉開教室門問:哥,有事啊?他小聲說:下課以後,我在你辦公室,找她說句話。

  下課的鈴聲遠了,樹枝也停止了搖盪,黑妞兒推開了老師辦公室的門,忽小月知趣地跟在後面沒進來,兩個分別多年的冤家終於面對面坐下了,屋裡空氣馬上變得曖昧起來。

  招進來當工人,還好吧?忽大年像碰見了不想見的債主。

  好能好到哪兒?不好又能不好到哪兒?黑妞兒冷若冰霜。

  我覺得你能進八號工程,挺好的。忽大年習慣居高臨下。

  哼,俺可不是為了你才當工人。黑妞兒眼望著窗外。

  我倆現在一個單位,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忽大年努力平復著。

  那可說不定,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黑妞兒話藏譏諷。

  我們沒有實質婚姻,也沒有結婚證。忽大年硬著頭皮說。

  那你也要明白,分手要有離婚證。黑妞兒似早做了準備。

  現在已經這樣了,退一步大家都好。忽大年先軟下來。

  你是怕俺去你家鬧吧?你放心,俺餓死,也不會去敲你家門!黑妞兒語氣鏗鏘。

  是嗎?忽大年對最後這句話特別欣慰,只要她不與靳子鬧名分,什麼話都可以說的。他以為這是今晚「談判」的最大收穫,終於讓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臨走,黑妞兒突然問:你都在外邊成了家找了人,為啥還要耍弄我,捎回一塊爛洋布?忽大年驀然意識到當年洋布捎出了誤會,可他現在已沒法解釋了,只是哼哼哈哈地所答非所問。

  不過,忽大年走出夜校腳步輕鬆起來,他愈發堅定地認為,把黑妞兒招進工廠是個不錯的抉擇,儘管黑妞兒話里多少含有嘲諷,卻透出人家還是有底線的,不會打上門鬧騰的,這樣就不會惹出什麼亂子了。能有如此結果,讓他高興得像當年打了場漂亮的伏擊戰,繳獲了一批緊缺的戰利品,邊走邊伸手去抓路邊的槐葉,擼了一串又一串,弄得滿手的綠汁汁。回到家,靳子問他幹什麼去了?

  他望望窗外忽忽閃閃的星空深沉地笑了笑,倒下頭便打起呼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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