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09-29 10:59:41
作者: 阿瑩
天色灰暗下來,一道從東駛來的光柱刺破夜空,慢慢地停在古城牆邊,映亮了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台,忽大年從車廂里匆匆下來,兩名警衛拎著帆布行李包緊隨其後,一輛老嘎斯亮著大燈吱一聲停到他面前,只見他一貓身鑽進吉普就喊:快開,快開啊!
這次進京,忽大年感覺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他是四天前的清晨登上火車的,由於他肩負秘密使命,列車特意為他安排了軟臥包廂,上下四張鋪,只安排了他一行人,一個警衛在包廂陪護,一個警衛在走廊巡戒。不過,儘管這列火車名為「特快」,可是從西安站轟隆啟動的那刻起,他就在埋怨車速太慢,兩天兩夜才能抵達北京,急得他幾乎想下車騎馬飛奔去了。
半夜,他突然接到保密局轉來的電話,通知他即刻動身進京參加軍委裝備會議,便扔下嚼了兩口的夜宵饅頭,火急火燎趕上了東去的列車。可是隴海線上那個令日本鬼子垂頭喪氣的風陵渡,不知簡易鐵橋出了啥故障,生生在黃河邊滯留了一天,等他趕到戒備森嚴的軍委大院,會議已近尾聲了。老司令成海平一見面就罵起來:你真是個蠢貨呀,總部能通知你個總指揮參加會,就應該知道非同小可,你他媽的,以為我找你問跟老婆打了幾個滾?等老首長罵得差不多了,他才明白這次軍委竟然下了軍令狀,務必三個月結束工程建設,年底生產出合格炮彈,支援解放軍即將開展的軍事行動。是啊,作為司令的老部下,聞也能聞到一股正在瀰漫的火藥味,他估計這八成與解放台灣有關,那老蔣自從四九年逃竄到海島上,整天夢想著把青天白日旗再插上南京總統府,憑著上次金門海戰的僥倖,不停點地派人泅渡偷襲,更把反攻大陸喊得震天價響,不壓住這幫匪徒的囂張氣焰,老百姓就沒法平靜生活了。但是,臉色鐵青的成司令最後說,這是一項絕密任務,不准記錄,不准傳達。
所以,忽大年從西安火車站出來,沒有直接返回工地,而是在攤販手上買了兩瓶西鳳酒和一包臘牛肉,直奔伊萬諾夫的住地,屁股一坐定便端起酒杯,磕磕巴巴冒了句俄語:乾杯。老伊萬興奮地烏拉亂叫,一會兒工夫就把一瓶咕嘟了,想談什麼都變得輕鬆了。喝到最後,老伊萬發現忽大年總是掀衣袖,經歷過謀殺的老傢伙一扔酒杯,一把攥住他手腕,質問袖子裡藏了什麼秘密?總指揮擼開衣袖,只見襯衣袖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俄語的中文注音。忽大年尷尬地笑笑坦白,寫到胳膊上救急用。老伊萬一拳打到他胸脯,猛喝下一杯酒:呵呵,你們中國人辦法太多了!呵呵,誰說只有中國人喜歡酒桌上談事情,蘇聯人更喜歡喝酒交流,一瓶酒下肚便應允抓緊調運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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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忽大年一直在抱怨,蘇聯專家中午回去吃飯要三個小時,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於是他趁機提出中午可在萬壽寺用餐,還開玩笑說這裡的飯菜沾染了禪味,吃久了會羽化成仙的,以後回到蘇聯就可能被人供起來。但伊萬諾夫卻一板一眼地說,中國和尚不吃肉,他們要頓頓吃牛排,做飯的廚師會做嗎?
忽大年覺得加兩個肉菜就可以彌補。
可是,英明決策僅僅實行了三天,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怪事。掌勺人發現,鐵勺在熱騰騰的白菜炒肉桶里攪動,竟然發出了嘩啦嘩啦的石碴聲。廚師探底舀起來,居然發現了幾塊炭渣。忽大年過去捏起炭渣一臉凝重:他媽的,誰搗的鬼,這可是上綱上線的破壞活動。果然專家們端起飯盒,剛吃兩口就嚷嚷開了,怎麼拿豬食餵人?滿嘴的沙子是何居心?當天中午專家們罷吃了,即使他差人上街買來雞蛋糕和餅乾,也沒人願意伸手去拿了。
眼看一頓午餐要演變成外交事件了,忽大年抓耳撓腮找來黃老虎破案,刁鑽的老部下卻提出了辦案條件:不管以後查到誰,都不准袒護。他氣得一把揪下軍帽扔到地上:你愛查就查,不查滾蛋!
其實,這個也喜歡軍帽的黃老虎從不敢懈怠,很快就把嫌疑鎖定到萬壽寺的小和尚身上了。
這個名叫釋滿倉的小傢伙眉清目秀,常有人戲說他是唐僧再世,僅僅進廟修行了三年,佛經儀規知道得就比老和尚多了,也許用不了幾年就能成為方丈,可自從萬壽寺划進了八號工程範圍,寺廟便進入了搬遷之列,於是大雄寶殿的佛像不見了,藏經樓里的書籍被燒了,連牆上的壁畫也蓋上了厚厚的白灰,除了寺廟外形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裡邊已找不見佛堂的影子了。然而,僧人都遣散了,唯獨這個小和尚死活不肯走,他說自己壓根不知家鄉在哪裡,小小年紀就在外要飯,是慈悲的老和尚見他餓得頭暈給了個饃,從此就吃住在廟裡了,清晨打更早課,午間念經過堂,不經意間皈依佛門的。忽大年本想把和尚們全部趕走,趕到已經動工的新廟堂去,可是這個小和尚去新地方轉了一圈,又回來賴在廟檐下,打坐誦經,雷打不動,誰見了都覺得怪異,便硬生生把他趕出了寺院。小傢伙竟敢盤腿坐到山門外給人難堪,終於使得總指揮動了惻隱之心。如今這肉菜桶里發現了炭渣,明擺著是在表達抗議,小傢伙佛性頑劣,太有可能了。
小和尚,你受過啥戒呀?
沙彌戒。
沙彌戒都有什麼律條啊?
不殺生,不偷盜,不誨淫,午後不食……
呵呵,哪個和尚能午後不食啊?
我們晚上用的是藥膳,不是飯。
是嗎?
忽大年經過那次對話,便喜歡上這個小和尚了,下令由他負責打掃寺院衛生,與大家同吃同住,這可把小和尚高興壞了,在地上連翻了兩個跟頭。開始那黃老虎還不同意,擔心小和尚住進來,萬一泄密怎麼辦?忽大年認為小和尚也是受苦人,我們把人家住處占了,就該給人家一口飯吃,也算我們為己積德。黃老虎心裡想說,你帶兵打仗打死了多少人,現在想積德了?何況八號工程就是製造殺人武器的,上天不懲罰你下地獄才怪呢,等小和尚將來知道我們幹的這般營生,不氣得七竅生煙才怪呢!但黃老虎還是沒把這些話嘟囔完,釋滿倉便在指揮部待了下來,當然不准再穿僧服,頭上纏了一條白毛巾,身上穿了黑布褂子,與工地民工已沒什麼兩樣了。
然而,所有的寬容並沒有讓釋滿倉脫去佛性,他看到指揮部不僅占用了整座寺院,還準備把大大小小的佛像砸毀扔掉,那可是萬曆年傳下的聖物,斗膽砸碎了,佛祖必會懲罰的。小傢伙跑去乞纏總指揮,千萬千萬慈悲為懷,把佛像放到後院僧房裡,不會影響工程的。開始忽大年聽了沒答應,後來他動不動就拿佛經故事嚇唬人,只好手點他腦門點了頭。小和尚隨即叫來民工把釋迦牟尼、觀音菩薩和四大金剛搬進了曾經的僧房,釋滿倉自己也把床褥搬了進去,儼然成了有模有樣的護法人。
按說指揮部對這小子已經仁至義盡了,為什麼還要往菜桶里扔炭渣呢?是想護法,還是想搗亂?忽大年在釋滿倉進門的一剎那,就斷定「炭渣事件」一定與此人有關,因為他注意到小傢伙的脖根露出了一串褐色佛珠,那是剃度的紀念。
但是,當忽大年把他叫來詢問,小和尚瞪大眼睛不知道盤算什麼,既沒有矢口否認,也沒有爽快承認,嘴裡呢喃著含混的句子:是不是風颳的?忽大年心想你撒謊也不會撒,多大的風能把炭渣刮起來?他看問不出個所以然,便出門告訴來報告偵查線索的黃老虎:這可能是一場惡作劇,以後注意點就是了。可老鷹眼話說得讓人後脊樑發冷:這個小和尚只有十六歲,按說翻騰不了大浪,關鍵是要找出背後的動因,他為什麼要這樣干?是不是想破壞工程進度?臨走,老部下對忽大年保證:你放心,三天之內一定拿下這個案子。忽大年驀地想起什麼,說:
你可不要把事情搞複雜了,一個娃娃能搗多大亂子,不要草木皆兵,什麼都跟美蔣特務拉扯上!但黃老虎走到門口回頭說:你被人襲擊的案子沒破,專家吉普被砸的案子也沒破,現在又冒出了個「炭渣事件」,一個個案子都快壓得我喘不過氣了,至於怎麼破案勞駕你就別管了!
看樣子這個黃老虎也太把自己當根蔥了,忽大年本想把軍令狀給老部下透露一二,也讓他理解現在的工程北京直接上手了,破案要服從於工程進度。可他想想老部下也確實不容易,那掀去軍帽的頭頂已稀疏半禿了,現在工程項目熱火朝天,領導來了還能給上一句表揚,隱蔽戰線卻只能偷偷摸摸行事,破了案沒人知曉,不破案就會整天挨罵。忽大年似有了惻隱之心,想去省政府協調了煙囪限高的問題,再回來找小和尚掰扯,不能任由老部下把屁大點事捅得天大,到時給部隊交不出炮彈才抓瞎呢!
但是,他起身坐進老嘎斯,在穿過萬壽寺山門時,看見釋滿倉盤腿坐在警衛對面的土塄上,眼皮微閉,手心朝上,看上去更像是示威。小傢伙以前就是用這種方式討得了他的讓步,現在又故技重施了。忽大年朝警衛努努嘴,這傢伙又耍什麼么蛾子?警衛附耳悄聲說:黃組長下了命令,以後不准小和尚再進寺院了。
呵呵,有這個必要嗎?忽大年也不好說什麼,吉普車開遠了還回頭張望,小傢伙居然都沒抬眼瞅瞅,門口經過何許人也?呵呵,過一會兒大太陽就會當空升起,這小子再有禪坐功夫,也經不住一場暴曬吧?不過,這個釋滿倉,年紀雖小,在這村莊卻很有人緣,走到誰家門口都會去廚房拿個饃來,上邊三番五次告誡,施工過程務必注意與周邊群眾關係,萬一小和尚曬脫了水,整出一條人命來,可就是一場風波了。
忽大年讓車掉頭,在釋滿倉身邊停下。小和尚像是豁上命了,雙目緊閉,掌心向上,一副為佛請命的樣子。唉,這些僧人好像都有股牛脾氣,老住持就是在萬壽寺劃歸八號工程後圓寂的。其實這都是湊巧,可釋滿倉卻認為老住持是神人,臨咽氣還拉著他的手說:萬壽寺以後就指望你了。唉,能指望他什麼呢?忽大年那年在太行山打游擊,在一家寺廟躲過七八天,聽修行的和尚講了不少佛界偈語,臨走也學會了合十作揖,後來做了媳婦的靳子聽說他知曉佛經故事,呵呵直笑:你扛槍打仗這麼些年,也想跪在菩薩腳下,恐怕你想當善人,仙人都不會認你的。可忽大年卻一本正經地說:佛經說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他的憐惜之情,正是從這兒生發的。可這釋滿倉還以為可以靠威脅達到目的,這也太小看從槍林彈雨闖蕩出來的人了。當下的忽大年滿腦子都是軍令狀,根本沒時間跟一個和尚閒扯,但他又覺得不解決這個事會擾亂人心,便把小和尚拽到了辦公室,有意識地讓兩個警衛端立身後,辦公室陡然增添了一種威懾氛圍。
小和尚,今天你是想給我們示威嗎?
為啥不讓我進廟?我晚上睡哪兒呀?
知道為啥不讓你進寺廟嗎?
嗯……有人往菜桶里扔了塊炭渣……
有人?呵呵,這個人是誰呢?
你……懷疑我?
佛教可有戒律,不許撒謊。
小和尚目光移到地面……
如果你執迷不悟,就是公安來審你了。
小和尚朝他身後的警衛瞥去一眼……
佛經不是講,人在做,天在看嗎?
小和尚的頭低下了……
我告訴你,萬壽寺現在是指揮部,不能套用寺廟那一套。
總指揮……我聞見肉味就心煩。
以後好好學點本事,新社會不許不勞而獲。
本來忽大年滿腦子都是軍令狀,哪有時間跟這個釋滿倉閒扯,但他又覺得不解決這個問題會擾亂人心,就耐心地走過去聊了幾句。可他沒想到說到最後,把小和尚說得垂頭喪氣,這意味著他將要脫掉僧服,去當一名自食其力的人了,他好像以為這是一個懲罰,淚珠子在眼眶裡晃悠起來,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沮喪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