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09-29 10:59:38
作者: 阿瑩
黑妞兒戰戰兢兢地咬住了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餡餅。
自從在這個被稱為臨時招待所的農家小院住下後,黑妞兒就發現忽大年也真夠狡猾的,把她擱在招待所好像就是個陰謀,小院裡住的人都是來出差的,白天出去,晚上回來,還沒等熟悉呢,人就不見了。想找人說個話都不容易,想找忽大年去吵架都沒機會,想進那萬壽寺沒有通行證更是沒門,看來人家是想讓她待得無聊了,自己抬腳回膠東老家去吧?可是,想讓她打道回府,也沒那麼容易吧?爆米花大爺看她臉上掛滿黑霜便鼓搗:你別管那麼多,就在招待所里住著,反正管吃管住不收錢,最後總有人來攆你,攆的時候總得給個說法吧?最好逼你男人在西安找個工作,有地方發工資,就有了立身之處,就可以從長計議了。於是,黑妞兒白天進城,幫大爺爆米花,晚上就跑回招待所睡覺。
可是能來小院看望她的只有那個歪嘴連福,儘管他總戴著鴨舌帽像個特務,可他就像是上天為她安排的一個貴人,黑妞兒心裡始終覺得連福是個好人,如果沒有他心生憐憫,告訴了狗東西的行蹤,她都不知道還要在街上瞎撞到啥時候。在忽大年把她空撂小院的這些天,也只有連福刁空過來陪她聊天,儘管他不可能解開自己鬱結了多年的疙瘩,但這人東拉西扯盡逗她樂了。好像人家還知道她喜歡蜇喉嚨辣眼睛的味道,還扛來了一捆白皮大蔥。所以,當她苦悶得走投無路時,便把自己千里迢迢來到古城的緣由,吞吞吐吐告訴了瀋陽人,當然床上的尷尬,她是不會吐露一個字的。那連福聽了還笑嘻嘻問:你膽子也太大了,人家現在是堂堂八號工程總指揮,正師級幹部,有妻有兒,憑啥讓人家跟你走?黑妞兒蹙起眉說:他能有今天,就不能忘了俺!連福故意逗她說:你想讓人家跟你走,你就得有撒手鐧。黑妞兒不解地問:啥是撒手鐧?連福想了想說:就是孫悟空的金箍棒,游擊隊的機關槍。
連福走後黑妞兒想想也對,自己憑啥讓忽大年跟自己回家呢?儘管這裡不愁吃喝,可總這樣下去還不把人閒出病了?還不如回黑家莊納鞋底挖草根熬日子呢,那麼多姐妹嘻嘻哈哈時間過得多快呀,在這裡想找個伴說個話都沒有,能掏心窩子說話的只有爆米花大爺和這個歪戴帽子的連福,可人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誰都不能整天陪她閒嘮的。不過……不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別人還真以為她是來古城瞎鬧的,她必須讓那狗東西心裡貓抓一樣,讓他一想起過去就後悔得直掉淚蛋子。
於是,她從連福手裡借來一支鋼筆,想給忘恩負義的傢伙寫幾句結實話,這個狗東西只要良心沒泯,就該悶下頭想想,不能光守著小老婆享福,不管大老婆的死活。可是黑妞兒好像一抓住筆就亂了,本想寫幾句讓他一輩子忘不了的話,卻五爪撓心亂了方寸,越寫越乾巴,越寫越沒嚼頭了。
忽大年呀,我看你啥都變了,就是這個名字沒變,我今兒個給你提個醒,你忘了啥,也不能忘了我。當年小鬼子來「掃蕩」,是誰讓你刷的親善大標語?黃狗子夜襲黑家莊,游擊隊員都死光了,咋就你一個能逃出去?
其實,這短短几句話,讓僅僅會寫幾個字的黑妞兒好費周折,有幾個字不會寫,她還敲開小院其他人的房門請教,可她又怕別人知道了秘密,不把意思說利落,含含糊糊的,外人好像看不懂,但她覺得忽大年瞧見應該明白,這是只有他倆人知道的秘密。
寫完以後她想了想沒有投寄,想親手交到收信人手上,想看見狗東西讀信後幡然悔悟,咬住牙關向她低頭道歉,隨後拉上她去興慶湖划船,坐上船她會唱一首沂蒙小調,吃過晚飯再去晚霞里的秦嶺,邊走邊拉黑家莊那一樁樁的往事,日子就有嚼頭了。當然,黑妞兒最渴望的是能把人領回黑家莊,跟上她挨家挨戶磕頭作揖。然後,她自己仍舊住在黑家那間洞房裡,逢年過節他能拎著酒肉糕點光光堂堂回來。啊,至於他在古城的小老婆和兩個孩子,黑妞兒著實不願多想,也實在想不清楚,到時候互不打擾總行了吧?於是,她寫了抄,抄了又寫,也不知寫了多少遍,看不順眼就揉成團,扔得滿地都是,卻是寫好了揉皺了,依然沒能送出去。
怎樣才能交到狗東西手上呢?送到手上有用嗎?
那天她回到招待所農家小院,莫名其妙地號哭了一場,忽然又想回黑家莊了,想乾乾淨淨回去了,她一股腦爬起來,把毛巾鞋襪都收拾到包袱里,把髒衣扔到門外水井邊洗了。居然連那連福進了屋她都沒察覺,直到聽見人家在屋裡喊叫,她才在衣襟上擦擦手進了門。這人咋鬼似的好多天不閃面,今天突然跑來幹啥呢?她進門似乎瞥見鴨舌帽有個慌張的動作,手還在口袋上按了按,難道是藏了什麼東西?可那連福半臉堆笑掏出了一張表格。
這些天,咋不見你人呢?
你進我們單位當工人吧?
什麼什麼?你說讓俺幹啥?
這個幸福似乎來得太突然,鄉下女人傻傻地支棱著沒反應,連福以為她不願意,把表格抖得嘩嘩響,說:多少人想來呢,你咋還磨嘰起來了?黑妞兒這才意識到喜從天降了,順勢接過表格,沒等看完就填上了名字,最後還按了一個拇指印。忽然,她想到了古戲裡的賣身契,有些遲疑地拽著表格問:那是不是就把俺賣給你們了?連福沒好氣地說:差不多。黑妞兒把表格拽緊了:俺可不賣人。
連福撲哧一聲笑了:新社會了,誰敢買你呀!
後來黑妞兒躺在了門改戶騰出的床鋪上,內心才慢慢安靜下來。她開始咀嚼天上掉餡餅的味道來,也不知是不是苦盡甘來了,總覺得到古城的這些日子像在做夢,一會兒要收攏眼淚回膠東了,一會兒又迷迷怔怔吃上皇糧了,好像從此她的面前將要展開又一幅景象了,不知村裡的姐妹們是羨慕,還是會撂風涼話。
咳,管她呢,過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招收黑妞兒這件事,很快在單身大院傳開了,傳成連福在街上拉了個漂亮女人來,給人們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間。等到忽小月聞訊趕到樓上,女工宿舍已經多了一名正式工,木板床上已鋪上了土布褥子,一頭是衣服捆成的枕頭,一頭是擁疊的粗布棉被。小翻譯本來想去連福宿舍問問心中糾結的,她都想好了質問的語氣:你為啥要砸老伊萬的吉普車?甭管你把鴨舌帽壓得多低,那一步三晃的鬼祟樣兒,咋裝都瞞不過我的眼睛!可她聽說連福把一個陌生女人領進了大樓,心裡頓生疑慮,馬上跑上來想看個究竟,果真見連福從一間宿舍出來,一個鄉下裝束的女人招呼他常過來。
忽小月一把將連福拉到樓梯口壓聲說:你好大膽子,給你一點權,你就敢往裡塞私貨。連福急忙辯解:我可沒塞私貨,我是瀋陽人,她是膠東人,說到底跟你是正經老鄉。忽小月撒嬌般乞求:你就別自找麻煩了好嗎?你沒看指揮部新成立了政工組,正催促每人交一份自傳,我還怕你過不了關呢。連福不屑地嘟囔:
怕啥?我既不反黨,也不反社會主義。
可你在日本人的工廠當過技術員。
我那就是混口飯吃。
混飯吃,還能得獎賞?
那是他小日本願意獎!
倆人你來我往在走廊里爭吵起來,儘管都刻意壓低了嗓音,還是驚動了已經回到宿舍的黑妞兒,隱隱約約聽見連福說:你不明白,我把總指揮的媳婦招進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以後她就可能是我的護身符。忽小月吃驚地問:我嫂子在資料組管圖紙,怎麼是你招進來的?連福知道說漏嘴了,想把她拉下樓去沒拉動。忽小月驚訝地回頭朝那間宿舍瞅,卻見到一雙同樣驚訝的眼睛,恍然醒悟扭頭就跑,下樓的咚咚聲像有狼追趕。黑妞兒忙跑過去拽住連福問:你咋說,俺是啥護身符?連福驚慌解釋:我見過你在招待所練功,手掌都快把拴馬樁砍斷了,以後誰欺負我,我就找你當幫手。
忽小月一口氣跑到萬壽寺想告訴哥哥,這會不會是一個針對哥哥的陰謀啊?這幫狗東西也夠陰損的,這會把哥哥整成古戲裡的陳世美,可她看見寺院山門的持槍警衛,才想起哥哥進京匯報工作,已經走了三天了。而且,她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捅破此事,搞不好本來只有連福一人知曉,最後會弄得盡人皆知,豈不是要害了自己的哥哥?
於是,忽小月轉了一圈,又回到女工宿舍樓,似乎與黑妞兒同舍的人都去洗衣服了,水龍頭開得很大,很遠就能聽到嘩嘩響。她輕輕推開門,那個叫黑妞兒的女人獨自躺在下鋪,正望著上鋪發愣,便躡步進去笑眯眯問:你幹啥呢?黑妞兒眼也沒瞅說:上鋪要是尿炕,會不會漏到俺身上呀?忽小月呵呵笑了,黑妞兒扭頭看不是同舍的姐妹,而是下午跟連福吵嘴的藍裙女人,一骨碌坐起來怯怯地問:你找誰呀?
你說,你是忽大年的啥人?
你是啥人?
我是他妹,是他親妹呀!
其實,黑妞兒已經在典禮那天遠遠見過這個姑娘,剛剛又斷斷續續聽到忽小月和連福的對話,猜出她就是當年那個愛吸溜鼻涕的小女孩,這會兒見她找上門來,似猜出她要問什麼,說:俺想起來,你就是跟在駝背叔身後抱柴火的小月月,你不是跟上戲班走了嗎?你走時才半人高點。忽小月沉沉地點點頭,黑妞兒一把捏住她肩膀說:哎呀呀,真是你啊,女大十八變,漂亮了,俺都不認識了,還記得小時候不?你哥在我家大院教書,你動不動就跑過來搗亂,扔石子,學雞叫,每次都是俺護著,沒讓你挨上板子。忽小月其實就沒一點點這般記憶,但她卻像回想起來,使勁點點頭。黑妞兒又問:你咋也被你哥拉到這兒了?沒等對方點頭,黑妞兒拉住她手又抽泣起來:解放後,鄉里給了俺個婦女主任當,也沒啥意思,我就跑來找你哥了。
你啥時給我哥當過媳婦?我咋一點兒不知道?
你一走,你哥就入贅俺黑家了。
有這事啊?
可就過了兩天,他就偷偷跑了。
我哥跑啥呢?你欺侮他了?
他是俺男人,俺咋能欺侮他?是你哥愛咬人……
我哥屬狗的?還會咬人?
你沒結婚,俺說不出口。
忽小月感覺事情複雜不好再問下去,但她感覺到這個女人將是哥哥身邊的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又不停點地勸說黑妞兒先回鄉下去,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接她來。可黑妞兒顯然以為這個小老鄉可能是她哥派來勸她的,嘴裡嘟嘟囔囔說,回到膠東就不好來了,馬車、汽車、火車要倒多少趟呢。忽小月見她抱定主意死活不答應,只好心有不甘地甩著馬尾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