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09-29 10:59:35
作者: 阿瑩
沒人察覺一張圍繞連福的大網已經悄沒聲地張開了。
這個狂妄的傢伙還不知道黃老虎早盯上他了,即使典禮之後,警戒也沒有絲毫鬆懈,可他竟敢光天化日拿石頭去砸專家坐駕,這不是沒事找事嗎?不知道老鷹眼有多尖呀?石料場保管員看見鴨舌帽進來撿了塊石頭,後邊卡車上的姑娘也看見鴨舌帽飄進了小樹林。而且,有人半夜看見忽小月和鴨舌帽在寺院外爭吵,好像還使用了外語,嘰里哇啦的,誰也不知戧戧啥,心裡沒鬼幹嗎用外語說話?唉,所有疑點都指向了連福。可這傢伙為啥要砸那輛老嘎斯呢?如果是想嚇阻專家打道回府,也太小看人家了,人家也是經歷過「二戰」的兵油子,炮火燃眉都沒縮頭,咋會怕你幾塊爛磚頭?
這個連福真沒辦法,他不知道黃老虎是怕牽涉到總指揮妹妹,才沒有限制他行動自由的。那陰鷙的老鷹眼已經甄選了兩撥人馬,一撥去瀋陽調查他的歷史,想徹查日偽時期檔案,看看這傢伙與敵特機關的聯繫;一撥悄悄跟蹤在連福屁股後頭,想看看他每天都在跟誰聯絡。如果這些疑點不能及時排除,就要把他列入控制使用序列,由設備組調到人事組去。這明顯是大材小用嘛,連福是個緊缺的技術大拿,讓他去招呼一幫青澀工人,絕對是浪費人才呀!
但是忽小月聽說,黃老虎面對總指揮質詢語氣鏗鏘:儘管我們沒有當場抓住他的現行,但所有疑點都指向這個人,這傢伙幹嗎扔石頭?背後動機是什麼?老首長呀,敵情觀念不敢松啊!這些話,讓總指揮不好再袒護了,所以連福很快就接到一紙調令,忽大年見到他還輕描淡寫地說:年輕人光懂得設備不行,摸清了管理的奧妙,以後發展路徑就寬了。儘管年輕人知道這是冠冕堂皇的搪塞,心裡疙瘩壓根沒解開,但見總指揮說得誠懇,只好悻悻作罷了。
當忽小月知曉了這個變動,風風火火趕到他的住處,連福正攤開木箱整理衣物,準備趕往扶風縣去招收新工人。這個人腦子也太好使了,隱約聽人說這個地方古風蕩漾,便跑到圖書館去查尋。好傢夥,隴海線上一個小黑點,距離西安一百多里,居然是西周都邑所在地,國之重器毛公鼎就是那裡出土的,人們習慣將那地方稱作青銅器之鄉,可見老寶貝多得出奇了。這讓連福像吃了碗辣味十足的油潑麵,渾身的細胞像注入興奮劑鼓盪起來,這次去招工可以順便去鄉間走走,若能發現一兩件帶工的青銅器,這輩子就可能不愁吃穿名留青史了。所以他一邊收拾內衣牙具,一邊嘴裡哼哼逗弄姑娘的二人轉:叫一聲妹子你腳莫急,腳崴了還得哥來騎……
連福,專家的吉普是不是你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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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砸人家車幹嗎?
不是你砸的,幹嗎把你調出設備組?
你哥說我是人才……懂嗎?我是人才!
這連福主意正極了,不管忽小月耍什麼臉色,始終不正面接茬應承。後來人逼急了竟然嘟囔:這都怪你,你總講伊萬諾夫愛喝酒,喝了酒瘋張得像變了個人,老要拽你下舞池,一旋轉胡楂子就扎到你額頭,我必須給他一個教訓。的確,忽小月那天是想把這些「遭遇」倒給哥哥的,以後少組織這類討好老外的活動,用姑娘的容顏去推動工程不覺得羞愧嗎?可哥哥譏諷她還是個學外語的,外國人見面就親嘴,老伊萬沒親你就不錯了。氣得忽小月轉身跑出了萬壽寺,把晚會的「遭遇」一股腦傾吐給連福了。這個瀋陽人可就沒有哥哥的涵養了,竟然氣得牙齒咬得咯吱響,一拳砸到槐樹上大罵:老毛子就是喜歡欺侮女人,我在瀋陽就見過幾個,平時裝模作樣的,到了鄉下打情罵俏,以後什麼狗屁舞會你都不能去!
十五天之後,連福坐在大卡車裡,春風拂面,得意洋洋,把五百名新工人領到了剛剛蓋好的單身大樓下。
那拔地而起的六棟四層樓,就建在韓信墳的腳下,使得廣闊的地面平添了生機,使得隆起的大冢淡化了往日的滄桑,把兩千多年前東征西討的歷史風煙也衝散了,四周的樹木土丘都成了陪襯,遠遠就能看到挺拔的姿容,使來來往往的人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昂揚,想那沉睡在土丘里的人也會為今天的變化欣慰的。此時的古城除過大雁塔,尚未有這般高聳的建築,所以人們給這兒起了個恢宏的名字,「四層大樓」,後來連公交車站都這樣稱呼,也引得更多的人從城裡步行半天來這裡看風景,拔地而起的大樓便成了建設成就的象徵了。
連福知道總指揮對此也挺得意,本來蘇聯人的圖紙是三層磚樓,可忽大年在聽了哈運來的培訓計劃後,下令加蓋成四層。本來招多少人,蓋多少樓,一間不多一間不少,可勞動局的老爺也不知犯了啥迷糊,開動兩條生產線要兩千名操作工,可人家只批了一千三百名。忽大年當然等不及了,這就像部隊補充兵員,誰招的兵多,誰的實力強,開工生產,缺少人手,一樣乾瞪眼的。可計劃外多招的二百人,要吃、要喝、要住、要領工資,怎麼辦呢?那些懵懂的青年工人絕大多數沒出過縣城,就更沒見過這麼高的大樓了,當得知自己今後將住在大樓里,不免一陣激情洋溢的騷動,一個個抻著脖子朝那窗玻璃里窺探,方盒樣的小屋,兩排架子床,沒鋪被褥,也沒鍋碗瓢盆,但大家對新生活的嚮往,從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眸里毫不掩飾地流淌出來了。
可是,當連福按照事先安排的分配方案,把這些人集中在樓里安排停當,新工人背著鋪蓋卷嘩啦一下就擁進樓里,爭先恐後去尋找自己的門牌號,到處都是秦腔版的嘈雜聲,有人為爭上下鋪吵起來,有人為靠窗靠門罵起來,有人喊叫丟了被單,有人嚷嚷床板不如土炕睡得香。更有女工宿舍吱吱喳喳吵鬧不停,幾個人竟把一個毛頭小子推搡到連福面前,嚷嚷她們宿舍混進來一個男的。連福看那小子縮著臉,鼻涕長流,眼仁亂轉,一副想拔腿逃竄的樣子。連福也覺得驚奇,怎麼會混進個男工呢?他拿過宿舍分配名單,沒錯呀,門改戶,三號樓四層八號。
連福馬上想起來,這個人還是他面試的,確鑿是個長辮子姑娘。
那天,他坐長途汽車一路顛簸遇見好多個大土包,售票員講那都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看來當地百姓應是守陵人的後裔,這讓瀋陽人思緒紛飛。後來他在縣府招待所一住下,就找了個蹩腳的藉口獨自出了縣城,四處打聽誰家藏有青銅器。可這裡的鄉下人,個個都很警惕,都把他當成了壞人,從村頭跟蹤到村尾。
後來他進了一個姑娘家討飯吃,給了一毛錢吃了兩碗面,大概姑娘感覺占了便宜,便把弟弟在自留地挖過青銅器說了:好傢夥,那件鐵疙瘩賣了兩塊七呢。連福一聽心裡樂了,馬上討好地說:我是來縣裡招工的,保密單位,頭一年,學徒工資每月十八塊,第二年每月二十塊,第三年轉正,每月就是三十六塊了。姑娘好像心動了,仔細詢問了報名手續,告訴了自己的姓名,又給他碗裡打了個荷包蛋。沒過幾天,連福在縣勞動局又見到了那位姑娘,她機敏地把報名表遞給招工人,連福聽說她上過完小,便毫不猶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來是有人冒名頂替了,這種事瞞過了初一能瞞得過十五嗎?但連福覺得這事傳揚開對他不好,至少是粗枝大葉鬧了個笑話,便把小伙子拽到自己宿舍問:你叫門改戶嗎?小伙子咬緊牙關不吭聲。連福只好用了激將法:這可是保密單位,小心把你抓起來蹲監獄。小伙子這才抽抽泣泣說:我姐叫門改戶,可姐夫不叫我姐出來,我正好在姐家幫忙收秋,就讓我過來頂替一下。連福氣惱地問:
那你當時面試為啥不來?小伙子怯怯地說:你們招收上過完小的,我家窮沒上幾天學,就回村種地了。連福氣得大吼:那你滾吧,滾回你姐家去吧!小伙子嚇得哇哇直哭,鼻涕淚水混了一臉,撲通跪倒在連福面前,哭訴家裡父母雙亡,姐姐是為活命嫁給了一個瘸腿子,來的時候他用兩間草棚換了二十個饅頭,如果回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這下子瀋陽人心軟了,讓他幫自己看守行李等會兒再說。
這個姓門的可是個機靈鬼,見連福從樓上返回來就說:你這隻麻袋,跟我地里刨出來的鐵疙瘩一樣沉。他心一緊故意嚇唬說:這是青銅重器,你的福報浮不住。什麼?小傢伙睜大了眼睛想問卻又不敢問。連福想這小傢伙居然能隔著麻袋猜個八九不離十,看來這些青銅器把他們給連綴起來了。那天,連福從村姑家回到縣城,打聽到廢品收購站在城牆根便去了。哎喲,這麼個小小收購站,破爛積成山了,一堆書籍報紙,一堆玻璃碴爛瓶子,一堆鐵絲鐵鍋鋁皮,還有一堆破棉爛布。連福一眼瞧見院子中間,有一隻倒扣的鐵鍋支著一塊木盤,上有一攤亂亂的棋子,隱約可見鐵鍋上粗壯的紋飾,顯然這是一件青銅大器,硬是沒人識貨,在那兒支腿下棋了。
等了一會兒,有個爛衫人進來拉架子車,連福開口想買地上的鐵鍋,爛衫人見他不像農村人,也不像縣城人,認定是文化局來收購文玩的就說:我替你們收購這些破銅爛鐵也不容易,好久沒有挖渠修路的大活,這玩意就很少見了,前幾天才有個小伙子拎來,我給了三塊五,你咋說也得給五塊吧,也讓我們買斤旱菸抽抽。其實,連福已知道他們的收購價,這件銅鼎拎起來,足有七八斤重,四面饕餮,怒目圓瞪,一圈龍紋,遊戲周圍,四個立足居然是四個跪人。他用手在內沿處使勁搓了搓,竟隱現了兩個篆字。天哪,這般寶物一百塊錢也要買下的。
但他不動聲色,冷冷地還了幾個回合,遞給賣家四張一元的紙幣,便提起那件器物回到了招待所。
夜晚那個爛衫人居然又提兩件青銅器上門來,他打眼一瞅心就怦怦跳了,急忙按捺住激動給了十塊錢全部買下。爛衫人走了,他小心放到床上端詳,心裡像三伏天吃了冷西瓜,那叫一個爽喲。看來這地方真是一塊風水寶地,東西上乘,品相了得,一個似稱為卣的銅器,頸身一周乳釘高突,大概是母系圖騰崇拜的痕跡,提梁兩隻夔龍,咧口獠牙,拱身卷尾,一定刻畫的是心目中的猛獸。另一個酒杯樣的青銅器,雖然通體素身沒有太多紋飾,但敞口薄唇,腰部收束,握手處有三道高棱環繞,造型盡顯生動了。這件東西他後來才知道是觚,是古代宴席主持人手執的酒杯,因此演化出孤家自謙,又演化成孤家寡人之說。青銅寶物接二連三露臉,也許是個吉兆,他把三件寶物用三隻麻袋包裹了,再也不敢出門了。返城的路上,連福都沒敢找人幫忙,自己把寶物擱進駕駛室,雙腳輕踩著回到了西安城。
連福在和門改戶整理宿舍的當口,忽然瞥見曾經的徒弟張大諞也在走廊晃悠,好像懷揣著什麼使命似的,這讓他不由得警惕起來。他太了解這個徒弟了,能成事也能壞事,給點好話就磕頭,給點陽光就燦爛,一定是把監控師傅當作自己騰達的敲門磚了。可這套小把戲也太小兒科了,他在瀋陽兵工廠啥人沒見過?
連福知道這肯定又是老鷹眼的指使,以為盯住他露出的尾巴肯定會有收穫,看來小翻譯的擔憂不無道理啊。
然而你有你的計謀,我有我的招數,一個突萌的小主意在他心裡竄出來,一個膠東女人在腦海笑臉閃爍,等門改戶把行李抱進宿舍,他騎上值班自行車就朝臨時招待所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