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09-29 10:59:33
作者: 阿瑩
已經暖和起來的三月天,忽然刮來一股西北風,天空便灰暗下來,陰霾鑽進了角角落落,所有的樹木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路上行人又穿上了冬天的行頭,把脖子裹進衣領行色匆匆。忽小月有些不情願地坐在嘎斯吉普里,目光茫然地望著街邊的行人,似乎想看到什麼又怕看見什麼。坐在后座上的忽大年,終於憋不住了,說:跳舞也是工作嘛,蘇聯專家喜歡這種活動,有吃有喝,蹦蹦跳跳,也不會少個啥。
忽小月心裡煩躁沒應聲,她其實對這類交際活動並不反感,舞蹈人在音樂響起的一剎那,會調動身體內所有的感覺,如果舞伴腳下流暢,會把她帶入一個夢幻般的地方,歡快地旋轉下去。但她對哥哥支使她帶領姐妹們去大廈跳舞,打心眼裡有些反感,但她又不好多說什麼,誰讓她是翻譯,又是總指揮的妹妹,這好像就是個緊箍咒,想掙都掙不開了。
其實,她在心底對哥哥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小時候哥哥天天晃著肩膀去黑家大院念《三字經》,卻讓她陪著殘疾的叔嬸房前屋後忙碌,不說撿柴拎水多苦多累,就是嬸嬸特別愛絮叨,一會兒沒面啦沒火啦,一會兒沒熬頭不想活啦,她聽出多少有埋怨她的意思,爸爸媽媽可從沒這樣數叨她的。後來她學會了逃避,沒事就跑到屋後坡上去拔喇叭花,還可以站在土崖唱幾句沂蒙小調,直把那山雀驚得吱吱喳喳,總在她頭頂盤繞,駝背叔就說侄女將來怕是個唱戲的坯子呢。
後來村里果真從濟南城來了個唱呂劇的戲班,她看了一場就喜歡上了,跟隨戲班去鄰村連看了五個晚上,那花旦小生的一招一式迷得她飯都不想吃了。五天後班主對哥哥講,小姑娘嗓子透亮,讓她跟我們戲班學藝吧,在家混搭幾年就得嫁人生娃娃,可惜了。哥哥沒發現妹妹在慢慢長大,也沒注意過她的嗓子開了,直到聽說她鬧著要跟戲班去闖蕩才不舍了,爹娘尚不知關押在何處,只有兄妹倆相依為命,讓妹妹一人跟上戲班去謀生,他是一百個不願意的。可是妹妹鐵定了主意,尋死覓活要跟上戲班走,哥哥最終經不住七歲妹妹的驢打滾哭鬧,只好搖著頭無奈地同意了。
但是哥哥不知道,這個戲班後來在趕往烏蘇里江的途中,乘坐的馬車翻進了一道雪溝,班主摔斷了一條腿,戲班就在哭聲中散了,只好把她送進了哈爾濱尼古拉大教堂。小月月在裡邊擦地板、燒開水、做彌撒,還學了幾句俄國話。然而,這個不經意學的小本領,居然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機會,上街歡迎蘇聯紅軍派她舉彩旗,中俄軍官聯歡叫她在小合唱里領銜。後來市上把唱詩班的小朋友都送進了俄語學校,這裡的老師多是蘇聯人,一半學生是蘇聯人的子女,整個校園籠罩著異域風情,寫的是俄文,說的是俄語,唱的是俄羅斯民歌,再笨的孩子也混成半個蘇聯人了。
五年後她畢業了,等待分配的時候,有個軍管會的小股長殷勤地追求她,時不時摟著鮮花在女生樓下等她,可她聽不慣「小雞燉蘑菇」的嗓門,拒絕了一束又一束的鮮花,躲開了一次又一次的「邂逅」,她懷疑自己就是這個原因,被莫名其妙地派往大西北來支援建設了,逼她填表的人口口聲聲說這是一項光榮透頂的任務,臨走卻曖昧地透露小股長的姨夫是校長,已給外甥介紹了另一個漂亮女生,她這才隱約明白了自己被發配的原因。
然而,這個發配卻讓一對久別的兄妹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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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小月永遠也忘不了她與哥哥奇蹟般的重逢,那天她穿著配發的黑呢大衣,圍了一條大花格圍巾,腳上一雙到膝的黑色長靴,似乎在北京南苑機場的人群里還挺招眼。她和中聯部的麻力在候機樓接上蘇聯專家,直奔火車站的外賓接待站吃了一碗牛肉麵,經過兩天兩夜走走停停的跋涉終於抵達了古城。
天哪,好客的西安人組成了長長的歡迎隊伍,獻花的,鼓掌的,把個偌大的站台擁得滿滿當當,讓專家們一下車就感受到了凱旋的氣氛。領頭的伊萬諾夫一邊從車廂往外走,一邊嘴裡烏拉烏拉喊,忽小月跟隨其後忙不迭地向接站人介紹,伊萬諾夫、紹什古、尼亞娜……可她倏然發覺站台上有雙憂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嘴唇的翕動,那張膠東人特有的方臉龐讓她陡然震驚,這是誰呢?似曾熟悉的輪廓,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戰慄,這當然不是因為稜角英氣勃發。兩個人終於一步一步走近了,近在咫尺了,四目相對了,兩人都意識到了對方的異樣,定定地凝視起來,幾乎讓她忘記翻譯了。
你好。對方眼裡喜出望外。
謝謝。她感到了血脈溫情。
忽……忽翻譯?
是……我是。
你是忽小月?
是啊。
你是膠東黑家莊人?
是啊。
我,我是你哥呀!
什麼?你是我哥?
是啊!
你咋在這?
彼此胸間騰空而起一股衝動,忽小月幾乎想去擁抱哥哥了,可手臂張開又停住了,妹妹雙手握住哥哥的手,嘴唇微微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已經分別十六年了,忽小月已經從一個流鼻涕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忽大年也從一個半大小子長成大人了,倆人的外貌儘管發生了變化,可是親人間那種天然感應,猶如神靈操弄,讓兩人在那一刻認定對方就是朝思暮想的親人!
呵呵,那個只會貓在黑家大院背誦《三字經》的落魄孩子,居然成了國家工程的總指揮,不過三十出頭竟變得這般老成持重。你看所有人都在注視,哥哥明明第一次見到伊萬諾夫,雙手卻緊緊握著搖著,像久別重逢的老戰友,那副神態充滿了程式般的官氣。哥哥顯然也沒想到火車上下來的女翻譯,真的是久別的妹妹,張著個大嘴都不知道合上了,他說解放後給各地戰友寫過許多信,讓人家留意一個唱呂劇的姑娘,卻始終沒有回音。而今妹妹從天而降,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
忽小月每每想起哥哥把她扶上戲班馬車那一幕,眼淚就汩汩流下來了。當時哥哥竟然心硬得沒落一滴淚,開始他依依不捨追著戲班的馬車走,可出了村口,人就不見了。哥哥去哪兒了呢?從她記事起爸媽就是兩個朦朧的影子,只有比她大九歲的哥哥守在身邊,在爸媽被抓走的那些日子裡,哥哥做不了飯,只好把家裡東西拿出去換乾糧,可他每次從懷裡掏出一個饅頭,都要看著妹妹吃下半個,自己才肯咬上兩口,吃了兩天她嫌沒菜咽不下去,哥哥居然去給飯館洗了一天碗筷,要了半塊咸蘿蔔,這麼親的哥哥怎捨得把妹妹丟下呢?如果……如果哥哥一直跟著戲班馬車,她也許會跳下車撲進他懷裡不去唱戲了。所以,她每每遇上坎坷也會生哥哥的氣,會把手邊的碗呀杯呀鞋子呀扔得滿地都是,會毫無由頭地趴在被窩裡抽抽泣泣哭個不停。所以,她見到哥哥激動的同時還伴生著些許抱怨,只是在喧鬧的火車站不好發作罷了。
記得當天的歡迎宴會,是在市中心剛剛落成的人民大廈,雖然只有區區三桌人,卻都想表達熱情,你方說罷我又講話,菜涼了辭還沒致完,都想從阿芙樂爾的炮聲講到抗戰勝利,講到蘇聯出兵東北,講到中蘇友誼結成的工程。最後,伊萬諾夫居然興奮地拉起攜帶的手風琴,專家團居然一個個能歌善舞,儘管沒有幾個人能聽懂,自己卻唱得如醉如痴,腦袋搖得像喝多了。忽小月用俄語唱了《喀秋莎》,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伊萬諾夫自拉自唱《三套車》,引得鄰近餐廳的客人也跑到門外鼓起掌來。
晚宴之後,當哥哥毫不遲疑地敲開了妹妹的房門,兩人相對而坐,把分別後的經歷傾倒了。妹妹當然忘不了問:你怎麼忍心把我送給戲班?哥哥如實回答:
我咋能捨得你走?實在是你哭著鬧著要去學戲,班主又一個勁兒說你條件好,好好調教會有大出息,沒準會唱紅成名角的。我那天悄悄跟在馬車後邊,跟了整整三天呢,第一天見你幫著搬道具,第二天見你練聲,第三天見你練走步,哥一直盯著你在戲班的舉動,最後看到班主給你挑腳泡吃紅棗,哥才回了黑家莊。妹妹睜大了眼睛問:你跟了戲班三天?哥哥認真回答:是啊,我臨走還偷偷在你包袱里塞了一塊銀元呢,那還是疤眼叔給的。妹妹啊的一聲叫起來:那塊銀元是你塞的呀?我還以為是班主給的賣身錢,嚇得我嗚嗚直哭,一路東躲西藏的,到了哈爾濱都沒敢花掉。哥哥眼睛濕潤了:我怕你看見哥,不好好學戲了。妹妹瞪大眼:
真的?哥哥說:當然是真的!兩人不約而同張臂擁抱起來,抱了很久,人重逢了,心靈也重逢了,遲到的喜悅把彼此肩頭洇濕了一片。
後來,工地人知道了總指揮與女翻譯是親兄妹,好多有想法的技術員便停止了對她的追擾,擔心不小心拍馬屁拍到馬腿上,被馬踢上一腳沒什麼,弄不好丟了飯碗可就是大事了。唯獨那個愛戴鴨舌帽的連福沒理這個茬,口口聲聲總指揮管天管地,還能管人家談對象?
忽小月頭倚著吉普車靠背,咀嚼著與連福的糾結。看來還是當哥的給了妹妹面子,否則真沒準會把連福送進公安局的,這傢伙咋收集了那麼多古董?不過,她不想對后座的哥哥表示感謝,卻對伊萬諾夫有些反感,一上車就打起了呼嚕,一聲粗一聲細,她幾次手伸到方向盤按響喇叭,想把老人家從沉醉中喚醒,但老專家好像馬上墜入了夢鄉,等車駛到萬壽寺旁邊的村口,一群姐妹打扮得整整齊齊登上了一輛解放牌卡車。
可是,剛剛駛出一會兒,吉普車正欲拐上通往城裡的石子路,忽然車廂後窗玻璃咔嚓一聲脆響,一塊石頭砸進來,正落到后座椅背上。伊萬諾夫猛地醒了,嘴裡嗚里哇啦大喊:襲擊!襲擊!有人襲擊!忽小月驀然回首,裂開的車窗里一個黑影竄進了路旁小樹林,又上了樹林後邊的韓信墳,轉眼就淹沒在林蔭里了。
受到襲擊的吉普車在忽大年的命令下,開足馬力,急停急轉,迅速回到了警力聚集的指揮部。他厲聲喊叫,趕快通知公安,有人襲擊!黃老虎正蹲著喝苞谷糝子稀飯,扔下碗一路小跑趕過來,心裡一定沮喪到了極點,襲擊總指揮的案子還沒破,又有人大白天襲擊蘇聯專家,這不是明擺著想搔他的皮嗎?
忽小月帶著驚魂未定的伊萬諾夫躲進萬壽寺,門口立刻增加了警力。這位大名鼎鼎的兵器專家,一直從事大口徑炮彈的研究,聽說「二戰」時還上過希特勒的黑名單,曾針對他搞過兩次未遂暗殺,這次該不會又是德國人伸來的魔爪?
忽小月搖頭說:絕對不可能,希特勒在柏林自殺十多年了,何況現在威力超級的原子彈都有了,誰還會對常規兵器專家下毒手。但專家的思維異常活躍,在僅僅九步的磚地上來回折返:會不會是蔣介石派來的特務,這兩年海島作戰打打停停,要是等這條生產線建成了,一年八十萬發炮彈,可以把所有島礁翻上兩遍,老蔣肯定恨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