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9-29 10:59:29 作者: 阿瑩

  那場非凡的典禮在古城的建設工地傳揚了許久,尤其那些搪瓷杯上的紅漆字,讓手捧杯子的人好生自豪,也讓周邊的人平添了妒忌。但是,忽大年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到第二天,反而人還陷在人民大廈的舞場,腦袋就五馬長槍亂想開了,那個找上門的黑妞兒現在在哪裡?她身上有錢嗎?住得安全嗎?雖說解放後經歷了鎮壓反革命運動,社會治安大有好轉,但一個孤身女子在外遊蕩,是很容易被壞人盯上的,萬一在西安出點什麼麻煩,那他在黑家莊就永遠抬不起頭了。

  那一夜忽大年的心緒總是平復不下來,總感覺黑妞兒會出什麼事,天蒙蒙亮就披衣叫上司機牛二欄,奔往火車站去了。他隱約記得黑妞兒提了一句,她住在火車站廣場邊的小旅社,以前他從沒注意過這些密匝匝的小旅店,現在發現正街有好多家,背街也有好多家,從門臉就能看出優劣來。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解放旅店的大門,值班丫頭極不耐煩地回答,店裡從沒住過黑妞兒這個人,一連進了七八家旅店都是這種冷冰冰的口氣。忽大年便讓牛二欄把通行證亮出來,謊稱執行任務,請配合調查。

  那些小旅店的營業員從沒見過什麼通行證,卻感覺這兩人來頭不小,連連把住客登記簿遞給他們說:這個黑姓太少見,要是住過,准能記得,沒有,絕對沒有!忽大年走一家這樣回答,又走了幾家還是這樣回答,走到車站廣場最後一家,營業員告訴他,店裡前些天住過一位姓黑的鄉下姑娘,可昨天身上錢不夠退房了,不知道是換了旅店還是坐火車回老家了。後來營業員提供了一個線索,街頭有個爆米花老漢,他倆愛湊在一起嘮嗑,沒準能知道黑姓女人的下落。

  忽大年急忙鑽進小巷尋找老漢,終於聽見前邊爆米花的轟響,疾步過去見老漢把一杯大米倒進爆鍋,架到炭火爐上,一手拉風箱,一手轉鍋,約莫七八分鐘,老漢麻利地將鍋口塞進麻袋,只聽咚的一聲爆響,一杯大米變成了一臉盆爆米花。牛二欄焦急地想上前詢問,忽大年示意他去旁邊糧店買了半斤玉米,這才跟老漢拉開話匣。老漢見多識廣警覺地問:你們找黑妞兒幹啥?忽大年坦言:我們以前是一個村的,她留了話住在車站旁邊的小旅店,可挨家問了也沒找到。老漢把忽大年瞄了一眼嘟囔:爆一鍋玉米花五分錢,加二分可以放點糖精。等爆好玉米花,牛二欄把外衣脫了捏住袖口倒進去,老漢這才略為遲疑地告訴他,黑妞兒跟他也是山東老鄉,現在東風旅店給客人洗衣服,管吃管住,一天還能掙兩毛錢。

  洗一天衣服,才掙兩毛錢?

  兩毛錢不少了,這還是看了我的面子。

  忽大年顧不上細問,拉起牛二欄直奔東風旅店。這家旅店在背街盡頭,門臉不大,小院狹長,緊依一棟灰磚的兩層小樓,洗漱人把樓下一排水龍頭擠得嚴嚴實實。這時,黑妞兒正在樓上敲門收取髒衣服,有個壯漢光著膀子把一條褲子遞出來,流里流氣地說:這條褲子儘是我的,你洗淨了,我給你加兩分錢,咋個樣?樓下洗漱人嘩的一聲笑了,壯漢一看招來人注意,得寸進尺,手指褲襠說:你要是願意給我洗洗,我再給你加兩毛。黑妞兒一定氣壞了,怒火中起,揚手一掌,正打在壯漢脖梗上,壯漢一個趔趄倒進門裡,樓板震得咚地一響,樓下人驚得哇哇直叫,一個土氣女人竟有這般功夫,都踮起腳朝樓上張望。

  忽大年和牛二欄箭步躥上樓,拉起黑妞兒急忙朝外走,快到大門口聽見壯漢追趕的腳步。三個人撒腿就跑,跑過背街,跑到停車場,氣快喘不及了,牛二欄一把將車門打開,忽大年順勢把黑妞兒推了進去,三個人這才駛離了亂鬨鬨的火車站廣場,來到古城牆外的興慶宮遺址。這兒是唐太宗當皇子時的府邸,現在柵欄圈起準備恢復沉香亭,做一個有山有水的城市公園。忽大年探頭看看讓車停住,牛二欄知趣地去抽菸了,兩人便貓在車裡開始了一場艱難的談話。

  你跑來找俺幹啥?沒良心的人。

  你不回老家,在這兒洗衣服,看看多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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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沒辦完事,這麼回去就白來了。

  你就別鬧了,我現在乾的是保密工程,不是我攔著,公安馬上就能找到你。

  找俺幹啥?俺打俺老漢我怕啥?

  黑妞兒,你已經知道了,我在部隊結婚了,已經有倆娃了。

  啊?你還真有本事……都能把娃整出來?俺可不管你結沒結婚,俺只要你承認俺是你大老婆。

  虧你還是婦女主任呢,這解放後誰能娶倆老婆?

  喲,哪個當官的沒有兩房三房?咱縣的苟縣長就娶過四個。

  現在是新社會,一個人只能娶一個,《婚姻法》咱村沒宣傳呀?

  黑妞兒從懷裡摸索出一張黃紙來:反正……你在上邊按個手印,俺立馬就走人。

  忽大年接住一看,字跡歪歪扭扭,臉色霎地變了:你是咋想的?胡鬧是吧?

  反正俺要當忽家正房媳婦,哪怕當一天呢!

  那何必呢?我又沒啥錢財……不過,你想要啥,你說!

  俺就要個名分,要個大老婆的名分。

  咱倆就沒扯結婚證,我跟靳子可是扯了證的。

  那你跟俺也去扯一張結婚證,扯完了馬上離婚,一天都不耽擱你。

  兩個人坐在吉普車裡,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半天,連嬸嬸給她的洋布都扯了進來。忽大年這才知曉那塊洋布平添了麻煩,他害怕這樣吵下去,終究不能解決問題,便說:我先給你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等你冷靜了再說,不過別人問起你就說你是我表妹。黑妞兒攔住話頭:什麼表妹?俺是你表姐,俺比你大一歲。

  惶惑的總指揮做夢也沒想到,膠東女會有那些幽靈般的想法。離開黑家莊的日子,他偶爾在部隊休整的間隙,想過黑妞兒在那個夜晚的羞澀,想過黑妞兒在他走後氣急敗壞的慍怒,也想過她站在村頭破廟眺望的無奈,唯獨沒想到她會千里迢迢跑到古城工地,還囂張地提出了要當大老婆的訴求,這都是從哪兒生出來的奇葩念想啊?都是啥年月了還妄想當大老婆,簡直是痴人說夢!不過,仔細想想人家的要求似乎也不過分,誰讓你跟人家在黑家大院拜過天地呢,所有人都會暢想倆人在洞房花燭夜你來我往,但是當他把那晚的尷尬拐彎抹角告訴別人,那子鹿子魚就像是戳穿謊言的兩把刀子,誰聽了都會不停搖頭的。

  忽大年把黑妞兒安頓在鄰村一家小院後,常常獨自坐在辦公室里翻來覆去思忖,黑家莊女人的秘密一旦在此傳開,他在八號工程就顏面掃地了,道貌岸然的總指揮竟然偷娶了兩房媳婦,誰還會再聽他講什麼忠貞不渝的大道理?而且家裡那靳子就是個要臉不要命的主兒,一旦知道了黑妞兒這般祈求不定會鬧出什麼花樣來。

  天哪,這該如何是好啊?

  正當忽大年苦思無門時,黃老虎像救星一樣來商量給他增加警戒,忽大年想來想去,這個老部下似乎是唯一可以信賴的對象,就一把拉住他胳膊,肩並肩坐到長條椅上。黃老虎對老首長突然的親昵有些不適應,眼盯著濃眉下的一對眼睛,似乎已找不見犀利的感覺了。忽大年苦楚地笑笑,吞吞吐吐把黑妞兒冷不丁跑到工地透露了一點點,期望精明的保衛組長能給他指條突圍線路,卻沒想到黃老虎聚精會神聽到最後,老鷹眼縮進皺紋只留下一絲隙縫,讓你無法窺探他內心的活動,直到最後黃老虎才像如夢初醒,突然把眼睛睜大說:想不到你堂堂總指揮,深藏不露啊,在老家沒閒著,在部隊也沒閒著,現在終於功成名就進城了,老大老二齊聚一堂,可喜可賀呀。

  忽大年笑比哭還難看,說:你就別拿我開心了,我投河的念頭都有了。黃老虎卻呵呵笑了,說:老政委,你別嚇唬人,你現在官也不小了,國民黨像你這麼大的官,討個三房四房不算多,可現在解放了,一夫一妻……忽大年急忙打斷話頭:你千萬別胡說,我跟黑妞兒沒一點皮肉關係,兩人就干躺了兩個晚上。黃老虎嘿嘿冷笑:說得清白,誰信呀?紅燭高照,孤男寡女,兩晚上啥事不能幹?看你一口一個黑妞兒叫得多順,沒有十天半月的廝磨能這麼親嗎?我說總指揮啊,解放後好多首長都在換老婆,八號工程四個副總指揮,兩個都跟城裡女學生領了結婚證,你呀定定神趕緊回趟老家,找村幹部喝頓酒把婚離了,這也讓部下給你往明里挑嗎?忽大年急忙辯解道:我跟他們可不一樣,我跟靳子已經有倆娃了。

  黃老虎狡黠地眨眨眼笑了:這只能說你下手快,清官難斷家務事。

  忽大年看著老鷹眼幸災樂禍的樣子,直想上去給狗東西一記耳光。但他似乎明白過來了,這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現在防禦方向毫無疑問是家裡的靳子,只要後院不亂,任憑黑妞兒再怎麼折騰也不怕的。

  後來,他把辦公桌抽屜里一斤糖票和半斤點心票裝進兜里,坐上嘎斯吉普跑到市府門口的特供商店,買了一斤黑糖,半斤白皮點心。呵呵,這種一寸大小的票據剛剛實行,是專供他們這些高級幹部的,那靳子來逛過兩次什麼也沒買,張口閉口這輩子沒口福,嫁了個總指揮什麼光都沾不上。忽大年心想,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軟,沒準靳子知道了他的苦惱會賞個好臉,夫妻倆只要一致對外還怕外人騷擾嗎?

  等晚上他手裡拎著秘密武器回到家,靳子看見黑糖和點心果然高興得直咧嘴,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不斷地朝他飛媚眼,以為他現在的討好是想換來晚上的溫存,這倒把忽大年弄得不自在了,他解釋是去人民大廈會晤伊萬諾夫,路過特供商店順便買的。可靳子根本聽不進去了,把一塊黑糖放進碗裡化開,又把一塊點心十字切開,子鹿一角,子魚一角,一角塞到丈夫嘴裡,自己把散亂的一角捧到手心,舔了白皮,又咂甜餡,好像咀嚼的是珍稀仙品。忽大年看著老婆這麼享受,實在不忍心破壞墜入甘膩之鄉的感覺,便把黑糖水端到唇邊吮了一小口,沒頭沒尾地嘟囔:甜,甜,好喝,你喝,你喝啊!

  靳子這才發現男人今天有點神不守舍,便問:你是咋了?嘴裡亂嗚噥?忽大年幾乎賊不打自招:我能咋了,我就你一個老婆,不給你喝給誰喝?靳子仰脖把最後一星點心倒進嘴裡,舌頭把手心一舔,然後把糖水碗放到桌上,說:忽大年,你今天咋這麼乖呀?你說吧,是不是在哪個姑娘身上占了便宜,一見我心虛了,回來耍這一套?忽大年有點發蒙:我有啥心虛的?我對你咋樣你不知道?靳子冷笑道:看你那眼仁飄飄忽忽的,是不是跟政治部老杜一樣,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讓我去幫忙收拾殘局?我可告訴你,你要是也惹出這種風流事,就直接收拾鋪蓋滾蛋,別指望我低三下四去找人說情。忽大年頓時急了:你胡說什麼,我的事跟老杜不一樣。靳子一聽眼眸倏然瞪大了:哎呀,我的媽呀!你真有事啊?

  忽大年感覺黑妞兒的到來再遮掩下去,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也會讓靳子不斷產生疑慮,兩人堅如磐石的感情就會散亂成渣,只有把那段羞愧的往事坦白了,才可能鞏固家庭的基石。但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個彎說成了市上什麼局長的緋聞,還強調這兩人儘管新婚之夜上了床,但那兩天也不知咋搞的,男人的家具失去了伸縮功能,什麼事也沒辦。靳子聰明地譏問:誰信呀,男人洞房花燭夜,抱住個大姑娘,襠底下能老實了?那你見了我,咋厲害得能砸核桃?忽大年連連發誓:我這是聽誰講的笑話。可靳子死活不信,讓他把真相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忽大年只好賭咒說:我要是說假話,明天出門讓火車軋死。其實,他對這句賭咒有準備,他只說明天,只說火車,只要他明天遠離軌道就不會有死亡威脅,過了明天咒語自然就失效了。

  這個夜晚,忽大年可憐巴巴地睜著眼睛沒睡著,一直在黑暗中盯著灰濛濛的天花板,聽著靳子深深淺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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