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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七

2024-09-29 10:59:47 作者: 阿瑩

  和平的歲月往往會把軍事秘密隱藏在深處的。

  這一年的春節陰冷刺骨,帶哨的風把太陽颳得灰濛濛的,整日裡露出燒紅的臉龐,懶洋洋地觀望著古城萬物,家家戶戶的大門只好緊緊閉上,再用紙條將那縫隙仔細塞實,生怕寒風撕開門扉攪亂年節的溫馨。而古城牆外一個個嚴加防範的工程卻格外活泛,僅僅兩年多時間,就在這史跡龐雜的皇天后土上,砌起了十多個灰磚圍擋的兵工廠,還在牆頭拉上了一道惡森森的電網。後來人們才知道有生產彈頭的,有生產火炸藥的,有生產引信底火的……儼然建成了一座戒備森嚴的兵工城。

  在兵工城北邊悄悄落成的八號工程,負責炮彈總裝,對外稱為長安機械廠,也是借了古城的稱號,又與工廠的內容相關,都說這名字起得有味道。但是,大門立柱與周邊企業一樣沒有懸掛匾牌,只在兩側站著荷槍實彈的警衛,昭示著裡邊隱藏著巨大的秘密。附近百姓只在正月的一天上午,聽見了灰牆裡邊人聲嘈雜,間或有鞭炮聲傳出來,卻對裡邊為何歡呼懵懵懂懂,可大家很快發現裡邊機器開始轟鳴了,從工廠大門進出的人突然變得擁擠起來了。

  於是,工廠大門外的馬路邊很快便集聚起一批批攤販,賣糖果的、賣菸捲的、賣蔬菜的,還有修鞋的、補鍋的、裁衣服的,形成了一個天天聚散的熱鬧集市。當然也有膽大的,想跟隨上班人群混進去看看稀罕,卻每每被揪出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後來人們才明白,警衛只認一種藍色通行證,誰想混進去比登天還難呢。

  這長安廠完全是蘇式規劃,分割為三個區。走進一道門,是以辦公大樓為中心的廠前區,駐紮著林林總總的管理部門,頭頭腦腦們會在這裡握手碰頭,坐下來商議調度指令;走進二道門,一排排高大的廠房依次排列,從頭走到尾就能發現銅料變成彈殼的秘密;空曠的後區,主要是煤氣爐和產品中轉庫房,那個孤高的煙囪豎立在煤場的犄角,站到上面可以看到秦嶺山下隱約露出的又一片屋脊。

  那是長安的最後一道工序:火工區,也就是裝配炮彈的區域。只見一條公路從兵工城向秦嶺山脈蜿蜒伸去,佑護著一條清溪嘩嘩流淌,可進去走不了幾步,便會發現綠植濃密得與天相接,漫山遍野,彩蝶撲閃,靜謐得怕驚擾了陶淵明當年的修行處。待進入深處,才能見到掩映在樹冠後邊的一排工房,錯落有致地依川而列。似乎很少有人從峪口出來,偶有閒人想進山獵鳥,剛走幾步就會發現路口崗樓,永遠挺立著兩個持槍的警衛。

  忽大年已經被任命為這座機械廠的廠長了,後來又兼上了黨委書記。

  偶爾召開全廠職工大會,他會氣宇軒昂地坐在主席台中央,手握話筒就像當年戰前動員,從國際到國內,從美帝到蔣匪,最後總會落在黃澄澄的炮彈上,讓聽的人禁不住摩拳擦掌,回到車間就會把機器的轟鳴帶到夜半,不等月末辦公樓前就被花花綠綠的捷報貼滿了。而為一七〇師雪恥的念頭,一直在廠長腦海縈繞,他期待長安炮彈能飛進美國鬼子的兵營,落到台灣島的碉堡上,但這個夢想似乎在一天天遠去,那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絕密計劃,竟然銷聲匿跡了,好像野戰軍的彈藥庫儲備滿了,似乎上上下下都很享受這種遠離硝煙的時光。

  似乎人們把戰場上的仇恨,變成了籃球場上的對抗。每到周末夜幕降臨,各兵工廠的燈光球場就亮如白晝,人圍得水泄不通。那個攻防兼備的長安球隊,似乎就是忽大年驕傲的延續,常常過關斬將打進決賽。似乎只有渭河球隊心有不服,葉京生動不動會率領球隊過來挑戰,雖不能說屢戰屢敗,卻常常是鎩羽而歸。而且,忽大年也已習慣了在三層樓宇構成的街坊轉悠,習慣了坐在樓里聽聽收音機的音樂,也習慣了上班前看著兒子吵吵鬧鬧洗臉,拉拉扯扯地上學,有時候兩個小傢伙會故意跑到門口,按住門扉上寫著俄文發音的膠布,做出一副要撕的架勢,卻沒等忽大年吼叫就一溜煙兒跑了。

  他知道孩子是在逗他玩耍,卻每每忍不住要急,只有靳子知道那些膠布是他的「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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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人知道他也能說幾句俄語了,其實他只會蹦幾個單詞,鸚鵡學舌,連不成句,但那老伊萬卻能聽得懂,只要是他倆對話,老伊萬也會變得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往外蹦,看著兩人對口相聲似的,惹得人直想掩嘴偷笑。當然,也有人說廠長會講俄語是妹妹開了小灶,否則他一個扛槍人怎會操弄洋腔呢。其實,忽小月最看不慣這倆人單詞對話了,惱得她幾次說,你倆快退化到原始人了。不過,只要往外蹦單詞,老伊萬就特別好溝通,多大的事也會「哈啦嗦」的。

  後來,是靳子揭開了這個秘密,忽大年開始把單詞發音寫在胳膊上,一出汗字跡就模糊了,靳子讓他寫到了襯衣袖子上,這就成了他的撒手鐧,也把專家們聽得目瞪口呆。忽大年嘗到了甜頭,把家裡用具全貼上了白膠布,寫上了俄語發音。呵呵,端起碗是單詞發音,抓起杯是單詞發音,甚至床頭、門窗、燈繩、碗碟,連鑰匙鏈上都貼著膠布,寫上了相應的俄語發音,以至老伊萬幾次抓住他手腕,喊叫發現了一個新大陸呢。由此,他特別害怕靳子發飆,惹惱了人家,會在一個晚上把家裡的膠布一揭而光。

  為了家裡後院的平靜,忽大年只能耍些小恩小惠,最明顯的招數就是去特供小灶打飯了。平時他只在家裡用一頓晚飯,早飯和午飯都是去幹部小灶用餐,而那個撓得人們心尖發癢的小灶,離幹部樓只有步行八分鐘的路程,人們對那個特供待遇羨慕極了,路遇熟人打招呼總免不了提一句,去小灶吃飯啊?人們都以為小灶頓頓雞鴨魚肉,天天灌得腦滿腸肥。

  其實,那特供的早餐,就是一碟蘿蔔鹹菜、一碟辣子醬、一碟炒青菜,外加小米稀飯、苞谷糝子和鍋盔,略為奢侈的是常常上一碟鹽泡花生米。午餐品種多一點,也多是土豆絲炒辣子、白菜炒辣子、蘿蔔燉粉條,能夠撩動人胃腸饞蟲的,是會隔天上一小碗回鍋肉,或是青菜炒肉片,主食永遠是饅頭麵條和發糕,偶爾過什麼節吃上一回米飯,往往要提前三天告知。用餐人也是好一頓醞釀,是吃兩碗還是吃三碗,一個個早早就尋各種理由提前坐到圓桌邊,翹首等待那個口水流淌時刻的到來。其實,這個小灶只有三個人就餐,廠長是當然的了,還有已升任黨委副書記的黃老虎和總工程師哈運來。忽大年總覺得這個範圍太小,不僅人少飯難做,還有脫離群眾的嫌疑,他想擴大到一九四五年以前參加革命的人,可是核算下來,這類幹部全廠已接近三位數,嚇得他直伸舌頭,只好苦笑笑將範圍悄悄擴大到了工廠領導班子成員。

  但是就餐範圍擴大後,家裡的靳子板著臉給忽大年出了個難題,說我也是早年參加八路軍的老革命,憑什麼你們吃小灶,我在家裡就鹹菜啃饅頭?難道想把我們母子拋開不成?忽大年沒少躺在床上給她講道理,這個小灶是省里按級別特批的,全廠只有三個人夠條件,擴大那幾個人是為調動工作積極性,萬不可按參加革命年限進灶吃飯,那樣小灶就變成大灶了。靳子氣鼓鼓地說,我才不稀罕吃你那破小灶,那個爐頭鬍子拉碴的,能做什麼好飯哪?我是看你一天兩頓外頭混,都把咱家當旅館了,時間一長就會把我們娘仨忘了,以後啊……你在裡邊吃,我跟兒子在外邊等,看你還能吃得安生?

  忽大年想想只好做了妥協,天天去小灶把飯菜打回來,家裡再熬鍋稀飯、蒸些饅頭就都有了。這母子三人特別喜歡小灶的油渣包子,一端回包子就像過節一樣,吵吵鬧鬧的,第一個包子,風捲殘雲,第二個包子,細嚼慢咽。反正只要小灶蒸包子,就要把自己那份菜換成包子拎回來,似乎自己犧牲了尊嚴,平息了一場由公而私的「糾紛」。

  其實他這樣遷就靳子,實在是擔心表面處理車間的那個檢驗工找上門來,他已經有負於一個女人了,萬不能讓身邊的女人再受傷害。所以每次吃完飯,他喜歡掰塊饃把菜碟一圈一圈擦淨,連一點兒油沫菜渣都看不見了,才拿到水池去洗涮。當然,他在做這些活計時,是絕不肯系圍裙的,有兩次靳子見他刷鍋髒了衣服,想從背後給他系一塊粗布,他竟濕手一把扯下來,嘟囔碰上誰進門,解不及就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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