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09-29 10:59:23
作者: 阿瑩
其實,那個令人恐懼的身影已經在古城逡巡多日了。
那個身影半月前也套著一身黑色衣襖,穿著一雙手納布鞋,提了一件土黃帆布包,走下了喘著粗氣的列車,迷迷怔怔踩上了西安的土地。但她出了車站反倒慌亂了,眼神不停地東張西望,跟隨出站人流磨磨嘰嘰來到廣場上,眼花繚亂的旅客,呼朋喚親的喧叫,使得從膠東半島趕來的女人愈發躊躇了,東邊一片低矮的商鋪,西邊一片雜亂的攤販,只有前邊一條筆直的大道,不動聲色地通向一孔古老的城門,想不到這西安城比濟南城還大呢,還有這一道破敗的老城牆護著,千萬不能為找人,把自己給找丟了呀。
她順著解放路走了幾步,瞅見有家兩肩寬門臉的小旅店住下了,屁股沒沾床就開始打聽八號工程。這,可不像她想像的那麼簡單,打問店裡過客不知道,詢問路上行人也不知道,後來街口爆米花大爺看她三天過去,還沒尋到一點音訊告訴她,城東萬壽塔下割劃了一大片土地,插滿了花花綠綠的旗子,不知道是個什麼工程?
天下還是有好人啊,膠東女得到這個訊息就興致勃勃地去了。她開始按大爺的指點,沿著鐵軌走得生趣,一步一枕木,剛走一會兒,就見火車呼嘯而來,嚇得她慌忙閃到鐵道邊,倏然掀起的旋風差點把她卷進去。後來她央求拉水的老農捎腳上了馬車,一路吱吱悠悠像回到了膠東平原,就連那甩鞭聲都跟黑大爺相似,可老爹已經躺進村頭苜蓿地幾年了,要是老人家現在還在,用得著自己胡撲瞎撞嗎?
她終於看到了一溜溜迎風招展的彩旗,這就是爆米花大爺說的工地吧?這片工地實在太大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陣勢,好像城裡人全都擁到了這裡,她從北到南整整走了半天,打問了不計其數的人,似乎都像是從工地出來的,有的拿著飯碗筷子腳步匆匆,有的兜插鋼筆斯斯文文,還有人挑著針頭線腦吆喝什麼,卻讓膠東女一句也聽不清。這些人有的面善,會盯著她臉多問兩句,你是找人,還是找活路?有的人面惡,聽見問話噘嘴吊臉,問多了還惡狠狠一瞪,目光里布滿了狐疑。
這古城人咋都這個德行啊?應個話能把你吃了?事情的轉機是一個戴鴨舌帽的人帶來的,這人從路邊小賣部出來,顯然對黑妞兒的詢問發生了興趣,像欣賞什麼器物似的上下打量,覺得這位裝束土氣的農家姐妹,儘管臉上落了太厚的灰垢,可細看上去濃眉大眼,稍加收拾就是個美人坯子。後來他就給人說,這是一件未經雕琢的美玉,皇上狩獵遇上都會收入囊中的。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你打聽啥呢?
俺找個人。
聽口音,你是山東人?
俺是膠東人。
我老家原來在蓬萊,爺爺闖關東到了瀋陽。
那你也是山東人?你知道某工程在哪兒?
什麼某工程?大姐,你問的啥意思?
俺找某工程的忽大年。
什麼工程?你要找忽大年?
是啊。
你認識他?
俺……那當然……
你找他幹啥?他忙得很……
鴨舌帽又倏然把話打住了,他顯然擔憂這個鄉下女人怎麼打聽總指揮,小心別讓女特務鑽了空子。
你快告訴我,他在哪?
大姐,你找他幹啥?
俺們是一家子呀。
什麼什麼?你們是一家子?你們咋是一家子?
俺們拜過堂啊。
啥?你說啥?
俺們是拜過堂的兩口子啊。
面前的鴨舌帽頓時傻眼了,這明顯是個天大的麻纏,誰碰上都想躲開的。
於是他支吾幾句想甩掉走人,可黑妞兒一不做二不休,像膠皮糖般把他黏上了,他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在膠東女人眼裡,這個鴨舌帽儘管不像個好人,半臉陽半臉陰,不知腦子裡想些啥,可這人是她到西安後,第一個知曉忽大年下落的人,所以必須死死咬住了,非要讓他指明地方才行。而這人顯然被她跟得心煩意亂,進了一家農舍休息,膠東女就蹲在門口守著;拐到食堂灶上吃飯,膠東女就站在院裡瞅著。這人心裡發毛了,乾脆鑽進了路邊旱廁所,沒想到她一點不怯,見裡邊四面土牆就退守到牆外,踮腳盯著蹲下去的鴨舌帽……這種被人死盯的感覺,當然讓人感到了恐怖,鴨舌帽終於耐不住了。
你到萬壽寺門口去等吧,興許能撞見……
他出家了?咋住在寺廟裡?
你千萬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俺都不知道你叫啥,俺咋能說你呀?
其實,黑妞兒動身去古城尋親,心裡就一直嘀咕,那個狗東西這麼多年跑得杳無音信,現在又戴上了什麼總指揮的官帽,還能認她這個沒合過身子的媳婦嗎?戲台上不是常說大官人難守冷清嗎?孤身守家這些年她似乎也後悔過,幹嗎死皮賴臉硬要拉人家「倒插門」呢?自己完全可以嫁到忽家去,在那破屋爛窯里一樣過日子,吃好吃賴咋都是一輩子,這下好了,人是入贅了,可人家又嫌抬不起頭跑了。
唉,屁股蛋咬一口就咬一口怕什麼,千不該萬不該揚什麼狗屁手掌啊,把好端端的男人嚇得縮回去了,該威風的時候軟塌塌立不起來了。即使第二天晚上,她厚著臉皮湊過去,在人家腿上磨蹭,居然也沒有一點點昂揚,兩個人就像並排躺著的兩個女人,直挺挺耗了兩個晚上。後來,她把這事吞吞吐吐說給隔壁二娘,二娘氣惱地埋怨她,你跟人家拜過堂就是人家媳婦了,男人在床上要怎麼,你就順著人家呀,揚那一巴掌是吃飽了撐的,現在可好,把男人惹惱了,男人的心自然就飛了。但是說什麼也晚了,二娘要她無論如何找到男人,只要多給些女人的溫存,不信憑她的模樣還攏不回男人的心了。
但是忽大年出門這麼些年,黑妞兒盼星星盼月亮地念叨,每晚都會設想男人羞答答回到黑家莊,見了黑妞兒窘得頭都抬不起來,還是她上前像牽毛驢似的把他牽回家,關上門,閉上眼,就等人家上來擺布……可她每次睜開眼,屋裡只有她一個人歪倒在床上……後來,她聽說忽大年居然給叔嬸捎回了大洋,卻沒見給她捎一聲口信。她氣呼呼跑去叔嬸家問:大年在哪兒呢?嬸嬸得意地告訴她:
來了個當兵的,丟下錢就走了,只說在部隊上打仗,身體啥的都好呢。黑妞兒話未聽完,眼淚就汩汩地滾下來,問:那他就沒給我捎句話?嬸嬸誆說:大年讓你放心,打完仗就回來。駝背叔咳咳兩聲打斷話頭,可嬸嬸以為黑妞兒知道了什麼,竟把捎給黑大爺的洋布給了痴情人。黑妞兒抱著洋布淚珠直轉,迷怔怔回到黑家大院,把那塊洋布平鋪到兩人睡過的炕上,蒙著被頭抽泣了一整夜。
本來在忽大年「倒插門」之前,黑柱兒整天纏著黑妞兒嫁給他的,可黑妞兒死活不同意,哪有兄妹成親的,那不叫十里八鄉笑死了。黑柱兒說十里八鄉都知道,他在村頭破廟快凍死了,被黑大爺抱回來救活的,按說他已經算是上門女婿了。後來忽大年悄悄跑了,黑柱兒就纏得更緊了,可黑大爺卻不肯點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已經嫁給了忽大年,就要守著小洞房,等到秋收人就能回來。可那年秋收人沒回來,又一年秋收也沒回來……
然而黑大爺卻依然打氣說:我看忽大年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人家不是還給你捎來一塊洋布嗎?不定哪天就悶聲回來了,回來了你跟了黑柱兒,讓人家臉往哪兒擱?黑妞兒有了這把尚方寶劍就去給黑柱兒說,竟把黑柱兒氣得幾個月沒跟黑大爺說話。後來她當了黑家莊婦女主任,給黑柱兒張羅娶了鄰村姑娘才緩和了。可是,在黑大爺臨咽氣的時候,老人家卻對黑妞兒說:現在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年這些年連個信都沒有,怕是有禍啊,你就再走一家吧。也可能就是這個因由,黑大爺出殯那天,她趴在墳頭哭得死去活來,淚水嘩嘩地往脖子裡灌,幾次拉起來,幾次昏過去,四里鄉鄰一片唏噓。
可是埋葬黑大爺沒多久,去濟南城販糧的黑柱兒興沖沖跑回家,從懷裡抽出一張在西北發行的《群眾日報》。原來,他那天去找糧店結帳,就在老闆簽字的瞬間,看到盛瓜子皮的報紙上,有「忽大年」三個字,這傢伙竟然在西安主持了什麼開工儀式。他便故意幫人家倒垃圾拿到報紙,又腳不停歇跑回了黑家莊。
但黑妞兒瞅著報紙納悶,這× 工程是個啥工程呀?黑柱兒說:這可能是個保密工程,你到了西安肯定能找到,一個城不可能同時開好多工程。可黑妞兒心裡還是擔憂,這西安城在荒涼的大西北,萬一這個忽大年不是那個忽大年,她跑上千里路去尋親,不就成了莊裡人的笑話了?可黑柱兒鼓動她,萬一不是她的人也沒關係,誰讓他們取了一樣的名字。
儘管黑妞兒對忽大年成家有些思想準備,她從鴨舌帽吞吞吐吐的神態也能猜出幾分,可她還是將信將疑,他若尋了新歡也該捎個信來呀,到現在連個口信也沒見呀?後來,她在寺廟門外拉住一個東跑西竄的光頭小和尚,問那總指揮的家在哪裡。小和尚開始不肯說,後來她說自己跟總指揮是一個村的才說了,總指揮和老婆帶兩個孩子,晚上就睡在萬壽寺里。黑妞兒一聽再沒問下去,整個人頓時像被扔進冰窖萎縮了,她伸手扶住旁邊的老槐樹,臉在粗糙的樹皮上磨蹭著,磨出了一道道血痕卻不知道疼,心裡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都湧上來,幾乎快把她的脊骨腐蝕了。
看來最可怕的事還是發生了,當她腳步沉重地離開萬壽寺時,憤懣與羞愧交織,真想回首一掌把面前一堵牆砍倒了,可是她沒有。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小腿像戲台上疾步的丫環,一溜煙的工夫就到了鐵路上,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讓她傷心落淚的地方。可是,當她沿著火車道牙一步步走回火車站,又見到那位爆米花大爺,還是嗚嗚嚶嚶哭了,哭得一塌糊塗,淚水和熱汗攪到一起,臉上水漬縱橫。後來,還是大爺一番話像澆下一壺清水,讓她的苦痛恍惚間洗滌清了:
你怕什麼呀?你現在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是光光堂堂的正房,你男人偷偷摸摸娶了後,自然就是個偏房,你就大搖大擺進他家去,看那二房婆娘敢說啥,以後還不是得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呢。
黑妞兒被勸得不但沒了哭聲,還差點掛著淚珠笑出聲來。是啊,我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我怕什麼?於是,黑妞兒第二天又蹲到寺外老槐樹下,只想等忽大年的吉普車過來撲上去。可是,當她真的看見人家下了汽車,兩腿卻沉甸甸沒勁了。兩人若在這裡吵嚷起來,忽大年還能認她這個老大嗎?她已經當了五六年的婦女主任,知道解放後講究一夫一妻,家裡即使有兩個三個偏房,也只准留下一個做老婆,其餘的都讓娘家人領回去了,十里八鄉哪院大戶人家,不是一堆堆難纏的瑣碎呢?何況這忽大年又當上了共產黨的大官,咋敢光天化日娶兩房老婆?萬一他死不認帳,自己還不把臉丟到鬧哄哄的古城了。她思前想後沒敢廝鬧,又跑回城裡跟爆米花大爺討教,大爺摸摸稀疏的鬍子呵呵笑笑說:那還不容易,你去跟他討個字據,只要蓋上他的手印,他就得月月給你供養錢,啥時候他也不能不認。
黑妞兒覺得爆米花大爺的主意是個笑話,忽大年一個大活人,咋可能給她寫字據,那不是等於承認自己是陳世美嗎?可她轉念又覺得也只有這個法子了,只要手上有了字據,她就可以跟那個沒見過面的二房媳婦爭個高下,沒準能爭得男人回心轉意,把他拉回黑家莊過日子,如果嫌村子太小就在膠東半島尋個官帽戴,古話不是說葉落歸根嗎?即使這個法子把男人拉不回去,她有了字據也能逼那二房禮讓三分的,以後她的吃喝穿戴總得管吧?
如何才能討到按有忽大年指紋的字據呢?
黑妞兒知道別看那傢伙人長得斯文,卻絕不會聽從一個女人隨意擺布的。
她睡到半夜想好了計謀,只要動作麻利就可能手到擒來,讓爆米花大爺見到忽大年的手印。於是,她坐等到天亮,買了幾塊白皮點心,把包點心的麻紙展開,用那掌柜的毛筆,歪歪扭扭寫了「黑妞是我大老婆」七個字。
於是她懷揣著字據,摳下雜貨店一塊紅印泥,早早來到萬壽寺外尋覓藏身,天蒙蒙灰就躡手躡腳躲進了木料堆,單等忽大年散步過來。她已經估摸好了,要在他倒下的那一瞬,抓住他的食指,迅速抹上紅泥,按到麻紙上,等他醒來或是等人追來,她早就萬事大吉跑沒影了。
可黑妞兒的如意算盤一實施就暴露了致命的缺陷,她從背後衝上去一揮掌,忽大年哼都沒哼就倒下了,氣得她罵了句,狗東西,不經打啊!然而,沒等她掏出字據,就遠遠瞥見跟隨的警衛員瘋了般衝過來,她只好一鬆手,又閃進了木料堆,就像當年躲避日本鬼子的「掃蕩」,腳下生風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