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9 10:59:20 作者: 阿瑩

  那天,夜空的星星一定看見連福跑出去找小翻譯密謀了什麼。

  可謂峰迴路轉,天還沒放亮,連福躺在髒兮兮的禁閉室尚未睜眼,就被徒弟搖醒了,聽黃老虎訓了幾句就晃晃悠悠走了。然而,他牽腸掛肚的瓶瓶罐罐卻沒人回應,這讓收藏人好生懊惱,顯然他的心上人僅僅發揮了一半作用。於是,這位技術員又躺到農家炕上,望著窗口眨眼的星星放開了思維,忽然他詭異地想到了那個女人,那個穿著臃腫的膠東女人有那般神秘的身世,此時不用要待何時呢?

  於是,他夾了一捲圖紙做偽裝,闖進了總指揮辦公室,沒想到人家正手背支著下巴,雙目怔怔地盯著門扉,有人進來表情也不見變化,好像一夜未眠在思索什麼。當他鼓足勇氣把遇見膠東女人的細節磕磕絆絆透露出來,人家到底上過戰場,連眼皮都沒眨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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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喲,遇上這般難堪,還能這般鎮靜,該有多深的城府呀?工地人都知道總指揮的媳婦是保管資料的靳子,家裡還拖著兩個沒上學的孩子,如今咋又冒出個土腥女人?這個女人如果真的跟他拜過堂,那堂堂總指揮可就攤上大事了,一夫一妻是解放後最得民心的政策,他一個高級幹部更應模範遵守,倘若兩個老婆在工地上對打起來,整不好會把人抓進監獄,那就別想再耀武揚威,訓了這個訓那個了。

  那位大嫂肯定是來找你的,她知道你的名字,還說跟你是一個……一個村的。連福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彙。

  忽大年停頓一下突然抬頭問:這麼說,是你把她引到指揮部門外的?

  我?我沒有呀……連福馬上意識到,今天難以達到預料的效果了。

  你到底想說啥?你他媽的,你到底想說啥?忽大年眼冒凶光,手點著他的額頭。

  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個屁!

  連福徹底蒙了,那個女人身上一定藏著什麼秘密,他本想跟總指揮做個交易,我替你保住這個隱秘,你讓我把藏品拿回去,公平合理,都不吃虧。可這個膠東人沒他想像的那麼脆弱,也沒他想像的那麼好對付,人家像有充足準備,連福剛剛挑了個話頭就引來勃然大怒,一把將帽子摔到桌上,頭上一道疤痕光亮亮的,驚得他顫巍巍地不知說什麼好了……

  忽大年以為自他離開黑家大院,就與懷揣鐵砂掌的女人沒有關係了。

  當他任連長以後,曾經托人打聽過叔嬸的生活,也問過黑大爺和黑妞兒的境況,好像日本人撤退後,黑家莊平靜得不見了波瀾,所有的對峙與殘暴似乎都沉入了潭底,村里祥和得空氣都是甜膩的,只要天氣暖和,叔嬸就裹著棉襖蹲在破院裡曬太陽。他托人捎去了三塊銀元三塊洋布,叔嬸把銀元拿到手上激動得在衣襟上擦得鋥亮,不知道後來是怎麼花的。當然,他給黑大爺捎禮還是鼓了勁的,當年能夠收留他兄妹該是多大的恩澤啊,可他擔心會引起誤會,以為他浪子回頭想與黑妞兒重修舊好,那就把彌合的傷疤又揭開了,所以他千叮萬囑,要給叔嬸講清楚,這是給三個老人的禮物。

  後來他摘下一朵戰地黃花,娶了靳子,有了兒子,更對家鄉的破窯爛院淡漠了。他想,黑妞兒雖說與他在一張炕上躺了兩個晚上,但兩人沒有完成肌膚之親,那襠下就像老鼠出洞見了貓,這對男人來說絕對是奇恥大辱,女人應該能理解男人的不辭而別。唯一的擔心是他聽說黑妞兒一直沒成親,難道她一直懷揣幻想嗎?解放後,忽大年在大西北安頓下來,幾次想給黑妞兒寫封信,可他鋪好信箋寫上幾個字就撕了,他實在不知該怎麼稱呼,也不知該怎樣敘述,其實就是在寫一紙清晰的休書。

  其實,當初他在紅紙背面寫的就是休書,只是有些含蓄罷了。平時不想則已,一想似乎就感到自己做下齷齪事了,當上政委了,不要糟糠之妻了,多像千夫所指的陳世美啊,鄉親們會捏著那片紅紙,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的。有兩次他去濟南開會都走到汽車站了,卻在上汽車前那一刻停住了,他擔憂回鄉探親會惹出糾纏不清的麻煩,會把已被村人遺忘的往事激活起來。等他坐上火車回到西安,聽到子鹿子魚在屋裡歡叫,便又萌生了一絲朦朧的慶幸,那個手掌兇狠的女人可能早把他忘了吧?

  不過,還是要預防萬一的,萬一靳子啥時知道了鬧騰起來,他就可能遭受前後夾擊難以招架,儘管這個萬一,像三伏天飄雪花一樣,但忽大年還是忍不住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晚上,半遮半掩跟靳子透露了幾句,想讓她以後知曉了有個心理準備。那靳子居然大度地說:現在時興自由戀愛,你們那是亂點鴛鴦譜,當初你逃婚進了山,家裡那位自然就離了。再說了,那個鄉下人想跟你過日子,婚姻法還不認呢,咱們有正兒八經的結婚證,她有嗎?聽靳子這麼說,忽大年腰杆陡然硬起來了。是啊,沒有結婚證就沒有法律保護,他忍不住抱住老婆臉蛋,咬了一口,咬得靳子啊的一聲怪叫。呵呵,那張結婚證還是進城後,神差鬼使去領的,連照片都沒有,只按了兩個手印,現在居然成護身符了。

  傍晚,他去了剛剛落成的人民大廈,給蘇聯專家伊萬諾夫過生日,多喝了兩杯老白乾,回來時腦袋漲漲的,卻又想去看看搭好的典禮台。那個錢副市長太渴望明天的典禮了,報紙上會吹噓他們創造了長安速度,只用了一年零八個月,就將八棟廠房一磚一瓦砌起來了,裡邊將安裝一套德國戰敗賠償蘇聯的熱軋機,代表了機械製造的世界水平,想想也是一件讓人豪壯的事情呢。

  可是當他走出嘎斯吉普,大步流星朝萬壽寺走去,猛看到前邊有個穿黑褂子的女人,走路姿態似乎挺熟悉的,兩瓣屁股一扭一扭,真像黑家莊那個手掌生風的女人。難道那個女人真的來西安了?難道她就不怕被黃老虎抓去嗎?他心有忐忑走近細瞅,那人居然頭一昂腳步重重地快起來,似乎步伐里拖拉著巨大的失落。

  忽大年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看來那個令他糾結的女人真的找上門來了,看來上午在山門口瞥見的紅臉真就是她呀,看來連福的透露沒有摻假呀!可是家鄉沒人知道他現在的位置,古城與膠東少說有上千里路呢,她一個孤零零的女人怎麼可能找到這裡來呢?

  唉,真要是她找來了,那就等於在工地上撂響了一枚重磅炸彈,沒準會把工地炸翻的。忽大年橫豎想,反正麻煩自己已經攤上了,躲是躲不過去了,躲得了初一還有十五呢,看來……看來前天晚上後脖那一掌就是她的傑作,只有她才有那種不留痕跡的功夫,可她現在跑來幹什麼呢?

  不過,今天可不是前天了,身邊兩個警衛員寸步不離,她掄起胳膊的瞬間就可能讓槍崩了。他快步上去想拉住前邊的女人,你就別再搞這些么蛾子了,這可不是黑家莊,襲擊軍政要員是要進大牢的,別讓莊裡人以為是我使了壞水。但是,那妖妖的女人忽然回頭沖他詭異地一笑,忽大年差點自己笑出聲來,原來是村里沒了丈夫的小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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