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9 10:59:06 作者: 阿瑩

  總指揮啊,我們可想死你了!

  黃老虎一轉眼,看著胖胖的哈運來操著小雞燉蘑菇的口音,領著一幫人擁進了病房,不過僅僅隔了一夜,就像過五關斬六將戰場重逢,激動得撲上去就抓住肩膀又搖又晃,跟進的技術員還虛頭巴腦地鼓起掌,把個小小病房快要鬧塌了。他討厭地挺身而出,做了個雙手下壓的動作,以示八號工程的掌門人還在康復,有啥好激動的?況且襲擊人至今還沒線索,危險依然藏在哪個角落,沒準過一會兒就會躥出來,到時候想哭都沒眼淚哪!

  這個保衛組長和總指揮一樣,也捨不得脫掉戎馬生涯的披掛,喜歡四季穿著摘去了領章帽徽的軍裝,儘管兩人的質地不同,卻都沾染著硝煙的痕跡,現在他滿腦子緊繃繃的敵情,再沒聽他們討論典禮的婆婆媽媽。他想,廠房竣工就竣工了,就像打了一場勝仗,大夥聚在一塊喝頓酒,加上兩個肉菜,再美美睡上一覺就過去了,這樣興師動眾招來一河灘的人,最麻煩的就是保衛工作了,人多眼雜,猶如廟會,正好給了特務下手的機會,一旦出了惡性事故,挨板子的就會是他們了。

  然而,縝密的保衛組長走出醫院大院,愈發感到從未有過地沮喪,他把所有疑點匯集起來也找不到破案線索,把所有疑點都拆開來仍判斷不出破案方向,恰似一隻蒙住眼睛的狼狗在籬笆大院東撲西撞,跑不出去只能嗷嗷狂吠。他告誡公安絕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否則就可能陷入敵人設置的迷魂陣。前年他剛從東北來到西安,經常見一個貨郎擔殷勤地推銷大重九香菸,後來這傢伙蹩腳的關中口音露了破綻,抓住一審訊才知曉,一個台灣派來刺探情報的少校特務早就盯上這兒了。顯然,敵人能派一個特務來,就不能派兩個三個來嗎?那些個躲藏在街巷角落的敵特分子,被抓住的倒霉蛋只是少數,想一網打盡永遠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啊!

  苦苦思索的黃老虎倏然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他定了定神,三步並兩步往腳手架搭起的典禮台去了,遠遠看到一道道纏裹木樁的鐵絲閃著白刺刺的光,好像宏大的台架隱藏著密豁豁的刺刀。黃老虎跑近典禮台縱身一躍,登上一米多高的台面,腳踩在寸厚的木板上有些顫悠,腳下一道道縫隙有寬有窄,可以瞥見漏在地下的塊塊光斑。他略一思索,從台後敞口鑽了進去。裡邊只能低頭蹲著,可他定睛一轉,心裡不由一驚。這麼大的地方,擠進一個排也是綽綽有餘的。工地人都說黃老虎應該叫黃老鷹,他有鷹一般刁鑽的眼睛,看見什麼都會反覆尋思,若盯住人家的臉,會死死盯住眼仁的波動,讓人心裡一陣陣發悚,沒一會兒內心隱秘就會一行一行從眼裡擠出來。他還有狗一樣靈敏的鼻子,什麼氣味都能辨出來,能從幾種混合的煙霧中,嗅出燒大蔥的辣味兒,還能從一班人襯衣里找出某個人的汗臭。等他從台下鑽出來,就想典禮日台下要蹲上暗哨,否則哪個特務不小心貓進去,點燃一包烈性炸藥,就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事件。

  老虎組長,你在這兒檢查啥呢?

  那討厭的連福忽然開著一輛廠房間轉運物料的電瓶車,本來這種平板車是不允許出廠房的,現在卻像魚一樣從典禮台右側悄沒聲地游過來。這就是讓他最不放心的那個傢伙,那鴨舌帽下的半張笑臉,就像背後藏著數不清的鬼點子。真他媽的討厭,這老虎是你叫的嗎?黃老虎剛想回贈一句鄉下髒話,叫這小子兩天回不過神來,可是他瞥見忽小月晃著馬尾辮,在後車幫上幸福著,溜到嘴邊的話就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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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黃組長,你琢磨啥呢?說出來讓咱也分享一下嘛!那電瓶車滑到他面前,吱一聲停住,馬尾辮便跟著嬉笑起來。這女人平時喜穿長長的藍裙子,今天卻是一身工作藍,還炫耀地翹起一隻白球鞋,像被人偷了還以為撿了便宜。

  黃老虎一聽心裡更不高興了,我老我老嗎?我剛剛過了三十歲,人還沒老都讓你給喊老了,但他沒有在臉上流露出不愉快,這位馬尾辮能聽懂老毛子的話,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後邊轉悠,動不動就喜歡指手畫腳,好像她成了工地上的主宰似的。他覺得這個姑娘儘管模樣俊俏,可舉手投足不夠穩重,又仗著是總指揮的妹妹,見誰都敢開玩笑,即使人家話里藏著風騷,她也能配合地咯咯笑出聲來。

  但黃老虎從不跟她開玩笑,這裡當然有個不能言說的緣故。那年他跟隨忽大年在黃河邊突遭空襲,情急之下他端起機槍沖那敵機一陣咆哮,飛機是沒打著,卻再也沒敢回來。忽大年夜裡查哨不停地感嘆白天的危險:應該好好感謝你這個保衛幹事。黃老虎聽見政委誇獎甩了一句:首長不能光說不練啊。沒想到政委竟笑說:將來,我把妹子嫁你當婆娘吧。兩人嘻嘻哈哈奉送著廉價的許諾,後來他入朝回國被分配到大西北,沒承想政委妹妹居然也會分配在這裡,人還格外水靈,不光嘴巴會撇洋腔,眼睛鼻子也會說話,根本就不是他夢裡揣摸過的憨厚婆娘。而且,她只要現身工地就特別招眼,那身刻意瘦腰的工衣裹在身上,盡顯小屁股渾圓了,還有意翻出一道白領子,工地人當面稱她忽翻譯,背後就酸溜溜地稱她小白領。

  正是這個緣故,黃老虎啥時見到她都不敢正眼細瞅,心裡暗忖多虧是兩個男人間的玩笑,這麼騷的女人誰敢要啊?何況這女人近來更讓黃老虎看不慣了,那瀋陽來的連福整天蒼蠅似的圍著她嗡嗡,就是在萬壽寺里排隊吃晚飯,也能見他湊到姑娘身邊遞上一瓶醃黃瓜。這女人似乎就情願有人獻殷勤,不管不顧地嘻嘻哈哈,一根接一根地叨著不懷好意的鹹菜條。今天,這女人就更缺少成色了,剛剛見到哥哥在病床躺著,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轉眼就坐上人家的電瓶車轉悠開來,都不怕老天爺呸一口吐到臉上?

  不過,他倆為啥要圍著典禮台來迴轉悠呢?

  明天這裡就會是一片人海……黃老虎瞥見忽小月腳邊露出一盤花線,很像典禮台下那種黑、白、藍的三色電線。驀地,他瞥見連福嘴角似閃過一縷嘲弄,絕對不懷好意喲。對呀,這個日本人豢養的走狗,像在挑戰他的偵查能力,一個不祥的念頭躥上來。於是,等那電瓶車鬼魅般地遊走了,他又反身鑽到典禮台下,剛剛移動了兩步,竟發現真有一截電線從台面穿下來,似隱非隱地藏在一根木樁背後,那花色與電瓶車上的一模一樣,這難道會是什麼巧合嗎?

  儘管鎮壓反革命已經過去三四年了,老蔣特務比剛解放乖巧多了,街面看上去也似乎平靜了,上班的上班,趕集的趕集,也沒聽說有什麼兇殺案爆炸案,可是自從黃老虎挑上了保衛組長的擔子,上級一月通報一次敵情,一次比一次邪乎,台灣那邊不停點地派人偷渡過來騷擾,潛伏內地的爪牙也遙相呼應竄動搗亂。好在他黃老虎只是一個工程的保衛組長,不用操心社會上雜七雜八的動向,但他的神經一點不比公安輕鬆,連睡覺都豎著耳朵,稍有風吹草動就會一骨碌翻下床,判斷哪個地方冒出了敵情。黃老虎把那截電線一截一截拉下來,發覺是沒有與電源連接的孤線,但他還是不放心,如果是特務有意預留的引爆線,肯定可以插到雷管上的。

  這兩天也著實令人難堪,他已經謹小慎微地在工地上度過了兩個春秋,偏偏廠房竣工典禮前老政委被人襲擊了,作為一個做了十年保衛的老部下,真真是難以言說的恥辱啊!現在壓倒一切的任務,是要確保明天的典禮萬無一失,他估計總指揮已經出院回到了辦公室,便想趕過去匯報典禮的安保方案,這些隱蔽事項只有讓上司事前知曉才有價值,事後去說就寡淡如水了。

  可是等他走近萬壽寺,老鷹眼忽然看見一件黑布衫縮頭縮腦擦身而過,那是一件司空見慣的大襟布衫,似有一雙怨恨的眼睛隨風飄過。這個人究竟想在山門外窺視什麼呢?天哪,襲擊者完全可以偽裝成憨笨農婦的,這種人街頭巷尾成團成絮,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一個可怕的念頭驟然鑽進腦海,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轉身又匆匆跑回了醫院。

  忽大年對直愣愣杵在面前的黃老虎有種天然的信任。

  這不光是他們之間有過槍林彈雨的情誼,還有老部下那狗一樣敏銳的嗅覺呢。現在可以說大敵當前,保衛組長當然要使出渾身解數,翻騰起那一套自以為是的分析來:咱們指揮部,現有管理人員二十九個,技術人員五十一個,工勤人員六個,我把每個人的情況篩查了一遍,你別說,問題還真不少呢,特別是從東北來的這撥人,你看那位胖得發腫的總工程師,明面上說是東北的地下黨,可他檔案里儘是日本人給他晉級加薪的記錄,一月就領十五塊大洋,這算啥地下黨,有吃有喝有錢花呢?忽大年手點著他腦門喊:你個豬腦子呀,地下黨還能讓人家看出來?哪個人沒有掩護身份能活下來?

  老部下又狡黠地搖搖頭說:你看那個戴鴨舌帽的連福,小伙子看著挺機靈,可我發現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忽大年攔住話頭:小伙子挺好嘛,他上次把衝壓機位置挪了八米,避開了一座唐代大墓,伊萬諾夫在論證會上只給他鼓了掌。黃老虎卻盯著首長帽檐說:這個人檔案里有個可怕的記載,他在瀋陽日偽兵工廠搞過革新,受到過小日本嘉獎。你想,日本人那麼器重,他心裡能不留念想?反正我看他一臉怪笑,就感覺不像好人,今天我可要提醒你了,你那個寶貝妹妹最近被他黏住了,可別出啥事!

  能出啥事?你說嘛!忽大年心裡頓生反感,嘴上連聲反問。黃老虎也不正面回答,繼續說:再有,就是建築公司那五百個泥瓦工,每個人都仔細做過政審,不會有大的問題,我不放心的就是東北來的這幫人,一個個不知道有多大本事,牛皮烘烘的,咋看都像肚裡藏著壞水水,我已經命令警衛員,以後你去技術口開會巡查,他倆必須一步不離。

  忽大年沒想到老部下會把問題看得這麼複雜,說:老虎啊,你不能把事情搞複雜了,要不是他們這些人沒白沒黑地干,靠咱倆能把這一排廠房矗起來?能把那一車皮一車皮的機器裝到生產線上?你別以為這個工程是蘇聯人設計的,我可告訴你,廠房落成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下一步安裝好設備,生產出合格炮彈,才是我們的主攻任務,這個過程沒有他們行嗎?黃老虎明顯不服氣地說:不是我瞎猜,是不能放過任何疑點,我們保衛人員要對工程負責,也要對你負責!

  老部下竟然這麼執拗,後邊的分析也越來越離譜,忽大年不由得牙齒咬得咯吱響:老虎同志,我要告訴你,這個事情是發生在我身上,我知道該怎麼處理,你要是把指揮部攪得雞飛狗跳,看我怎麼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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