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09-29 10:59:02
作者: 阿瑩
這西安的夏天咋來得這麼快呀?屋檐下的雪好像還沒化淨呢?忽大年感覺眼皮像被縫上了,瞅什麼都是蒙矇矓矓的,昨天那老槐樹才露出嫩芽,地角的向日葵也才冒出鵝黃,今天怎麼亂亂的花草就你擁我牽地盛開了?那一溜一溜金燦燦的什麼花,葉面還掛了一層閃閃的水珠,該不是為那將要舉行的典禮採買的吧?這也太浪費了,只為個半天的慶典要這麼揮霍,想想也僅僅是為了討領導的巧。可領導的脾氣也太難伺候,弄不好不咸不淡撂下一句半句刺耳話,半個月的籌備就算白忙活了。昏迷中的總指揮卯足了勁,眼皮才掙開兩道細縫,濃濃的來蘇水夾雜著肥皂味,便鑽進鼻孔放縱開了。
噢,四周牆壁咋白得令人窒息?這不會是夢裡夜遊吧?想起來了,窗框上那團黃澄澄的花兒叫連翹,似乎爭先恐後想爬進來陪伴陌生的主人。忽大年擠了擠眼,終於看清自己是躺在鐵架床上,一隻倒掛的藥水瓶,伸出一根黃細的膠管連到手背上,橫七豎八的白膠布遮蓋了粗壯的針管。
怎麼會躺在醫院裡呢?頭頂上這顆燈泡刺得人眼疼,忽大年使勁轉動腦袋,使勁揉揉眼皮,又使勁扭動手背,針頭一下刺到血管,疼痛放射到胸口,使得他愈發清醒起來。昨天下午他去省府邀請領導來參加典禮,意外地在門房遇見了一位游擊隊時的老戰友,老戰友把他硬拉進路邊一家小飯館,喝了八兩老白乾,兩人喝得話匣子都打開了,回味太行山上一日三餐嚼野菜,嘆息一七〇師怎麼會在朝鮮敗得那麼慘,多少杯也止不住的,還是警衛員上來奪走酒瓶才停下來。
不過,即便是老戰友他也沒有透露自己當下的身份,好像進入了地下狀態,他的身份也變得模糊了。而且,即使回來晚了也要到工地上轉轉,不轉心裡就空落落的睡不著,走到卸完腳手架的牆邊摸了一把,粗糲得像石頭,這也就讓人放心了。這一排廠房總算立起來,意味著工程形象就出來了,這也是里程碑似的功績,將來從這裡源源不斷運出去的炮彈,會一發發落到敵人的壕溝里,砸到蔣介石的樓閣上,誰敢說將來的功勳章上沒有他的功勞呢?
突然,他感覺背後一股凜冽的冷風襲來,還沒等回頭自己就被砍倒了。
他倒得那麼快,那麼果斷,好像世界一下子離他遠了,他飄向了一個霧蒙蒙的陌生地方,好像又被一塊翱翔的毯子托住了,慢慢悠蕩起來,向著光燦燦的山坳飛去,一望無際的紅高粱,山腳下的小村莊,跑出來那麼多的人,大家都張開了雙臂,想接住落下來的毯子。可是那毯子飄過了人群,飄向了一處黑黝黝的深淵,他竭盡全力想爬起來,人們卻一個個撲稜稜翻滾下來……難道天下依舊不太平嗎?難道真有人敢襲擊軍事工程的總指揮嗎?
忽然,病房門沒敲就開了,小護士手裡提著一隻替換的藥瓶,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了,吃驚地啊了一聲:忽總指揮,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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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護士沒等忽大年回應,反身拉開房門,衝著走廊驚喜喊叫:總指揮醒了!
醒了!馬上有人要衝進來,卻都被門口的警衛挺身擋住了:誰也不能進!有人譏諷:那幾個人怎麼長驅直入,你連屁都不放一個?警衛反譏:他們是醫生,有胸牌,你們有嗎?走廊里稍稍靜了一會兒,就有東北口音躥上來:兄弟啊,你倆知道的,我們跟總指揮整天在一起,你們防誰也不能防我們,不信你進去問問嘛!
此刻,忽大年儘管看不到警衛的臉頰,但他知道兩位小警衛挺難堪的,大家都是一個工程上的,誰跟誰都認識,讓誰進誰不進呢?只聽警衛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不行!你們就別為難我倆了,黃組長知道了,鷹眼瞪成了貓眼,你不怕我還怕呢!可是,隨之有甜甜的女聲飄進來:那不讓男的進,讓我們女的進嗎?警衛員顯然急了,聲音帶著委屈:黃組長也沒說女的可以進嘛!
什麼什麼?我是他妹他親妹也不能進嗎?
那……那就你進吧。
病房門只開了一條縫,藍裙姑娘就閃了進來,一看見忽大年睜著眼睛就喊:
哥呀,你嚇死我了,你咋了?咋倒在腳手架下了?妹妹衝過去摟住他胳膊,可憐的小酒窩一浮一沒,上次車站重逢也沒這麼感傷,兩眼就像兩口山泉,一股股淚水噴湧出來,竟然把哥哥肩頭洇濕了。
忽大年看著妹妹喜極而泣沒吭聲,他陷入了一種難堪的回味,也不知該怎樣回答,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剛剛織就的蛛網。那蜘蛛卻不見了蹤影,昨晚倒地前似乎沒有一點點異樣,當時天際還沒黑盡,西邊城牆也剛剛擋住落日,等他走到腳手架旁,四周像拉上了一道灰紗暗下來,也沒發覺任何陰謀的蛛絲馬跡。但是,襲擊就那樣神鬼不覺地發生了,利索得像閃電,絕對是一個高手所為。天哪,難道自己真的被特務盯上了?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也許自己真的被什麼人惦記了?他心裡在不停地發出疑問,又不停地打著寒噤,既不願搭理妹妹虛張聲勢的擔憂,也不願回答醫生和保衛組長千篇一律的詢問。
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自己忽然就倒下了,睜開眼就躺在醫院了。忽大年腦海翻騰著昨晚遇襲的種種可能,不斷閃現出來又不斷地否定……很快,那段塵封的往事衝破繁雜的阻攔浮現出來,他心裡竟然惶恐起來了,畫面在過去和現實間來回穿梭,那顆封死在冰層里的種子,似乎突然適應了寒冷,繃開了粗糙的裂紋,露出了誘人的雪白,使得他不由得想避開犀利的追詢了。
但是,他看出定定杵在面前的保衛組長似不甘心,看著實在問不出個子丑寅卯,就把自以為是的分析一五一十和盤托出,以示他依舊像在八路軍時一樣,以首長的安全為己任,那聲音帶著一股久違的焦慮:政委啊,看清沒?誰下的手?膽子也太大了!我從昨晚到現在,一分鐘都沒合眼,記了一本子沒頭沒尾的線索。哎呀呀,公安已經得到內線情報,潛伏特務想暗害的首要目標,就是像你這樣肩負重任的人。可我怎麼都想不通,那個特務應該算是得手了,為啥沒敢下黑手呢?忽大年聽了有些不高興:怎麼?你希望再補上一刀?黃老虎急忙申辯:政委的氣場大,把狗日的給鎮住了……
忽大年咧開嘴矜持地笑了:有這麼嚴重?都解放五六年了,哪有那麼多特務?可黃老虎依舊執拗地闡述:必須加強你的警衛,必須配兩個,政委你要明白,你的身體不屬於你個人,是屬於共和國的。你沒見那位管公安的錢市長,出事以後整個人就變了,把我好一頓訓哪,都能把人吃了。忽大年不想跟部下再叨叨了,如是潛伏特務襲擊似乎不可思議,敵人真有這般膽量,敢明目張胆襲擊一個項目總指揮?不知道像他這種人配備有安防警力?一個人偷偷摸摸上來不是送死嗎?
忽大年不由得又想到了那個遙遠的人,這個人扭動著腰肢走進了腦際,又被他自己扯出了思緒邊沿,這麼多年他一直在槍林彈雨里闖蕩,跟黑家莊已沒有任何聯繫了,也沒人知道他在大西北安下家來,何況這西安和膠東有上千里路途,那人怎可能跑到茫茫大西北來耍瘋張?不過……那種被襲擊的感覺似曾相識,難道真的遇見鬼了?
忽大年倒吸了一口氣,感覺心頭和肩上的雙重擔子快壓得他喘不過氣了。
解放那年,部隊正在貴陽大山剿匪,他突然接到命令火速趕到西安參加培訓,他以為部隊要接手什麼新式裝備,就興沖沖騎馬坐車趕去了。誰知是培訓什麼工業知識,跟部隊使喚的槍炮八竿子打不上,他估計自己八成被人盯上要轉業了,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好多人看著數字堆砌的作業本滿臉哭喪,一個個半道就打退堂鼓了,但他卻完成了頭皮發麻的考試,儘管成績差五分才算及格,但培訓人還是看上了膠東漢子,一紙巴掌大的調令,讓他脫了沒穿幾天的黃呢軍裝,戴上了八號工程總指揮的帽子。
隨後,去北京參加的動員會讓他感到了震驚,會場在以前皇帝辦公的懷仁堂,古香古色的挑檐建築,濃得見不到底的綠蔭,膠東漢子堂而皇之地進去了,進門時哨兵審賊似的,把介紹信看了半天才放行。他進去後左顧右盼,一個京腔同行人見他踟躕,便過來神神秘秘地說:當年皇上搬出紫禁城的時候,把不少奇珍異寶扔進了太液池。忽大年一撇嘴笑了:你咋知道?同行人抓住他袖子就往湖邊跑:我姓葉叫京生,北京城裡的傳說,哪個我不知道?可是,他倆很快停住了腳步,這裡不可能讓他們深入一步,每個路口都站有哨兵,於是他們只好心有不甘地進了禮堂。
真沒想到,那麼多耳熟能詳的領導都到了會場,端坐在主席台上一臉嚴肅,就像準備發起一次命運攸關的戰略攻勢。他發現又黑又瘦的成司令竟然坐在主席台的角落,臉上繃得緊緊的,衣扣也系得一絲不苟,像背負了難以承受的重任,一副豁出命去的樣子。
一個江南口音講過幾句話,就讓他恍然大悟了,國家準備開發一批項目,有軍用的,有民用的,參會人都是項目負責人,原來報上喊叫的一窮二白,是貨真價實的現狀:現在,不光打仗的槍炮是外國造的,就是螺釘、燈泡、三輪車,咱們也生產不了。如果不能改變這種局面,建立起自己的工業體系,咱們用鮮血打下的江山就會拱手讓出,甚至會被地球人開除球籍!這,確鑿讓一個老兵感到了震驚,街上帶洋字的貨品,居然與國家安危相聯繫,他一天天風裡來雨里去的,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後來,忽大年聽到了一個嶄新的詞語:第一個五年計劃。
不過,他對領導的講話多少有點懷疑,解放軍當年就不生產一槍一炮,不是照樣把江山打下了嗎?難道如今掌了權還能讓洋釘、洋布、洋火給推翻了?但是,當他終於明白自己將要指揮的工程,居然是蘇聯援建的一個裝備項目,老大哥一把支援了一百五十六個,而這些項目大都是為軍隊準備的,軍令如山,他再也不敢嘟囔了。
授予任命書的時候,他腰板挺得筆直,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那位江南人拍拍他的手背微微笑著說:爭氣啊!聲音沉沉的,卻像悶雷般炸響了,渾身的細胞倏地湧進了神聖的味道,竟激得他每個毛孔都滲出細汗來。會議結束時,江南人又走下主席台,與各個項目的總指揮一一握手,葉京生激動得話都說不順溜了,當首長握住他的手時,儘管沒說話,卻在他手心摳了兩下。哎喲,這恐怕是江南人最為深沉的託付了,深沉得讓他走出懷仁堂,還伸出自己的手掌端詳,好像首長在他手心刻下了什麼。
為此,他不但失去了領章帽徽,也失掉了率領一七〇師抗美援朝的悲壯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