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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2024-09-29 10:58:58 作者: 阿瑩

  誰也沒想到,忽大年居然在絕密工程竣工典禮前醒過來了。

  這家龜縮在城牆腳下的醫院,從昨晚月上樹梢就不停點地擁來了一撥又一撥人,先是市上的頭頭腦腦坐著吉普瘋了般衝進小院,低呼高叫,抓緊搶救,不惜代價也要讓總指揮睜開眼睛,這人看著腦瓜子靈光,還吹噓從槍林彈雨里闖過來的,咋就沒點防範意識呢?後有工程上大大小小的人物,衣襟上還濺著米粒菜渣就騎著自行車趕來窺望,卻一個個盯著白慘慘的窗口一籌莫展,嘴裡只會嘟囔咋回事呀?似乎滿院人臉上都掛著焦灼,心裡都期望總指揮能從病房走出來,能在已經矗起的炮彈廠房前亮起膠東大蔥味的嗓音。

  黃老虎一手叉腰,一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站在院裡一個灰暗的角落,咬牙切齒地盯著靠近醫院的人,似乎看誰都有嫌疑,都想抓起來審問一番。好在兩個警衛鐵面無私,不但鐵塔般立在急救室門外,還凶神惡煞般瞪著四隻眼睛,連醫護人員進出都要檢查胸牌,誰想扒住門縫朝里瞅瞅,都會被鐵槓般的胳膊一把推開,有人差點被推個大跟頭,反過身暴跳如雷想擼袖子吵架,卻見四道利劍般的目光刺過來,直要把胸膛刺透了似的,只好不情願地咽口唾沫停止了吼叫。

  當然,這些警戒部署,在那位戴藍帽的副市長面前失去了效用,人家像一隻挨了磚的狗,從吉普車裡跳下來,一步就撲到警衛身邊,兩步就衝進了急救室大門,再出來就手點著黃老虎的鼻子,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沒人見過精瘦的保衛組長會這般可憐,任憑唾沫星子砸到臉上紋絲不動:我說老黃啊,你們的警惕性都到哪兒去了?現在和解放前可不一樣,我們在明處,敵人在暗處,你們可不能把忽大年看成一般的師級幹部,就配這麼一個小警衛?你應該知道,他負責的這個工程連蔣介石和美國佬都瞪著牛眼盯著,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小子可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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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保衛組長何曾輕視過總指揮的警戒呢?

  黃老虎腦袋裡每根神經都繃直了,在每個進院人的臉上做著陰謀的判斷,似乎看誰都感覺有些怪異,手腳都有些不自然。終於等到總指揮呼吸平順了,估計怎麼也要躺上幾天了,他才心事重重地騎上自行車,頂著孤寂的星光朝著八號工地蹬去了。

  此刻,寧靜的大地似乎正在甦醒,已能隱約看到波浪般起伏的秦嶺了,聽說正是這道浩瀚的山樑梁,把大地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也把各色草木匯聚到坡崖上,尤其那一個個神秘的峪口還能溢出一道道清冽的河水,吸引了各路神仙隱居過來,還吸引幾朝皇上把帝都擱到了山腳下,現在那昂揚的輪廓好像就藏匿著多少鉤沉似的若隱若現。他轉業到西安已經一年多了,已經習慣了這裡的油潑辣子和撈麵了,但他不喜歡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稍一打聽,磚縫裡就會鑽出握劍抱笏的人物,會煞有介事地擺弄上一段唏噓往事,讓誰聽了都會瞪大眼睛。其實,那耍弄刀劍的年月,城牆還有點防禦作用,使用槍炮彈藥的今天,城牆就成了顯赫的靶子了。不過,盤踞在這片黃土地上的王朝,演繹過一幕又一幕風聲鶴唳的大劇,走在這片塵埃厚重的土地上,每腳踏下都能聽到遠古的鐘鳴和朝堂的嘈雜,似乎也把歷史一下拉到眼前了。如今,頹敗的廢墟與崛起的新區正好遙相呼應,儘管都是灰磚覆面,卻昭示了不同年代的欲望。

  保衛組長毫不猶豫地騎進了一條抄近的小道。這兒應該算是風水寶地了,緊依著從秦嶺湧出來的滻河,以前河岸上只有兩片侷促的村莊,悄悄躲在一座寺廟的兩邊,倒是一個被稱為韓信墳的大冢,統領著上千個大大小小的墳丘,把剩餘的空曠擠得滿滿登登的。於是,一條條清明燒紙踩出的小路,像蜘蛛網一樣爬向八方,墳上路上瘋長著東一簇西一簇的蒿草,稍有風吹就會扭成團團搖頭擺尾,像是朝人作揖,又像欲拔腿逃竄,一旦腳脖子被纏上就會覺得晦氣,即使多繞幾里也不願走進這片淒涼地。但是,那些被稱作老毛子的專家卻沒有這些顧忌,圍著西安城轉了七天,就把刻著紅槓槓的坐標杆立到這裡,一根接一根地把寂寥的曠野圍了起來。

  黃老虎盯著那高高低低的墳丘,腦海突然閃過一道鏽跡斑斑的光亮來。

  該不是那些眼放賊光的文物販子,為盜挖文物襲擊了總指揮?那幫傢伙一個個看著穿得窩窩囊囊,即使到了五月天還光身套著肥厚的棉衣棉褲,但等夜幕降臨,他們的動作就像猴子,一旦盯准哪個地方會埋寶貝,東瞅瞅,西望望,腳後跟在地上狠跺兩下,一個洛陽鏟嗵嗵嗵紮下去,就探到誰家祖宗的頭上了,就會有或多或少的收穫,就可能把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扛回家了。的確,腳下這塊亂墳場就是歷朝亡故人的匯聚地,商周的,秦漢的,唐宋的,一層壓著一層,可見千百年來人們對風水的追求始終不渝,都喜歡升天后擠到這個地方入土為安。

  唉,為清理這些密匝匝的古墓,指揮部跟那幫文物人沒少吵架,甚至動過粗打過架。那些聞訊趕來清理墓室的人也真夠難纏的,一個個手攥炒菜的鍋鏟,腰別一把毛刷,本來就是半天的活,他們能磨蹭上十天半個月。那忽大年頭頂總指揮的頭銜,當然火急火燎了,那天把他拉到萬壽寺外悄悄交代,以後碰到古墓馬上挖開,掏出陪葬物連夜埋實了。可是,他們策劃的戰術剛剛演進了一個禮拜,便有穿長袍馬褂的長髯老人撲進工地,從土堆里扒拉出幾塊爛瓷片,竟頓足捶胸號啕大哭,好像偷挖了他家的祖墳。無奈之下,指揮部只好拉了一道鐵絲網,隔上幾米就掛上牌子:

  軍事要地,非請莫入。

  但是絕密工程損毀文物的名聲還是傳出去了,有人把告狀信寫給了天安門旁的國務院,似乎北京也對這些長袍馬褂禮讓三分,不斷傳來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發來的批示。忽大年只好請人用洛陽鏟把地基齊齊探了一遍,又象徵性清理了兩座唐代大墓,掏出的瓷瓶瓦罐陶人怪獸整整裝了兩卡車,圍觀的大人小孩都嚷嚷會有金元寶出土,其實挖到最後也沒見一星金銀,卻把眼冒綠光的盜墓賊氣得嗷嗷直叫,這麼多的地下寶物,可以讓他們倒騰七八年了。更有些長袍馬褂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信誓旦旦地給工地人下指令,這兒能挖,那兒不能挖。其實,該為古人操心,還是為今人擔憂?人們是不知道,眼下這個工程實在太重要了,多少人流血犧牲打下的江山,要想法子守住才算本事啊!現在好了,埋藏在地下的牽掛,總算磕磕絆絆處理完了,即使有遺憾也成了夯實的殘跡了。

  蒼天在上,祖宗在上,真有人肯為沉寂的糾結向總指揮伸出毒手嗎?

  黃老虎對自己這個念頭自嘲地撇撇嘴,腳下的輪子又蹬轉起來,這個被冠以八號的工程,與周邊此起彼伏的夯地,都是蘇聯老大哥設計的絕密項目。人們都知道部隊剛剛從朝鮮撤回國內,蔣介石又在海島上張牙舞爪,廣播裡隔幾天就會報導擒獲泅渡特務的消息,看樣子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所以,這也讓那些在硝煙里浸泡透了的轉業軍人,像聽到了重返前線的號角,動不動就轉到工地來說幾句重要的廢話,卻又磕磕絆絆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悶著頭挖兩杴土以示關心。當然,所有在這片土地上忙碌的人,都清楚手中的一杴一钁都是國家秘密,當他們簽下那張油印的馬糞紙保密書,喉嚨會咕隆一聲湧起一股熱流,一個個好像陡然穿上了軍裝,英姿颯爽地等待著將軍檢閱似的。

  所以,自從那一桿杆呼啦啦的彩旗插到亂墳灘里,挖地基的,砌牆柱的,拉電線的,你來我往,穿梭交錯,剷平了古墓新墳,修築了圍牆馬路,用日新月異來形容毫不為過。好像那砸夯聲剛剛停歇,一排排廠房就在人跡罕抵的韓信墳下生長出來,從此遊蕩在這裡的鬼魅再也不知了去向,連夜間冤魂的呼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可想而知,對這樣一個可以左右戰場勝負的工程,蝸居海島的國民黨絕不會等閒視之的。

  難道總指揮真的是被潛伏在陰暗角落的特務襲擊的?

  黃老虎的思緒總在這個疑問上糾纏不已,他在一座寺廟前撐住腳,這就是那個被嚴密警戒的工程指揮部,設在工地的西北角上,高闊的門楣可見「萬壽寺」三個斑駁的漆字。傳說這處寺院還是唐朝起的牆,那年慈禧逃難西安進去燃了三炷香,沒多久就起駕回宮了。這件事一經渲染,香火便旺盛了,香客們自是絡繹不絕,掛單僧人一夥接著一夥,誰都想進來磕個頭討個吉祥。可自打抗戰烽煙燃起,這裡便開始蕭條了,臨解放時,寺院只剩下三五個和尚了,只有夜半鐘聲依舊那麼悠長,三進院落依舊那麼挺闊,四大天王依舊橫眉冷對不怒自威,也使燒香人踏過門檻心生靜穆。

  黃老虎沿寺廟牆腳悄悄走了一圈,竭力想搜尋些蛛絲馬跡來。

  中間的大雄寶殿,以前供奉著釋迦牟尼和兩位弟子,雍容華貴,慈眉善目,言說是典型的唐代風格,可是一個個開裂的泥胎卻盡顯凋零了。後邊的大殿,以前端立著悲憫的觀音菩薩,都言是靈驗的送子娘娘,總有些求子心切的人到這來燒香磕頭。但是,那些神塑後來都被一一扳倒,堆到寺廟庫房裡了,連那些守在佛堂念經的居士也不見了蹤跡,只有工程上的人進進出出,使得古老的寺院充斥著與佛經完全不相干的聲音,而且寺廟四角都放了崗哨,進出山門都要查看證件,可謂戒備森嚴呢!

  然而,這麼嚴密的保安措施,還會發生總指揮被襲的尷尬,這讓那些穿著花格襯衣的蘇聯人怒吼起來,這樣低劣的安保環境,怎麼保障工程順利完成?這些人對工程的苛刻令人煩惱,動不動就會坐著轟轟喘氣的吉普鑽進工地嚷叫,儘管誰也聽不懂,卻總有些人要停下手中的忙碌豎起耳朵。

  不過他們的發火總會中斷,總要歪著腦袋瞅著一位身穿藍色長裙的姑娘說話,似乎在漂亮女人面前,哪個國家的男人都會變得和顏悅色。那位姑娘魔力般的小手一擺,專家的嘴唇就停止了斥責,脆脆的清泉聲叮咚叮咚,就把專家的話翻譯出來。但等專家的吉普車進城去了,這裡便會召開這樣那樣的會議討論落實,過上幾天花格襯衣們又轉回來,臉上便露出了笑容。好多人半真半假地說,八號工程能夠順利竣工,藍裙姑娘立下了不朽功勳。有人把這話嬉笑著告訴了小翻譯,好像姑娘也是這樣認為,一對酒窩馬上浮出來,兩根麻花辮左搖右擺,腳下也騰雲駕霧般飄浮起來了。

  我說月月啊,你就不能謙虛一點嗎?

  忽大年每每聽到這些話,必會這樣扭頭狠刺一句,讓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頓生無趣:這個工程可是國家項目,最大的功臣是北京,你們憑什麼在這兒評功論賞,小心我把你們都掛到二樑上曬太陽。藍裙姑娘好像對總指揮不那麼禮貌,總會下巴朝上一頂說:啥叫二梁啊?掛到二樑上曬太陽有啥不好啊?總指揮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了:你要不信,掛你兩天試試?姑娘只好噘嘴擺裙走了,邊走還邊嘟囔:咋就不能讓人高興一會兒呢?

  是啊,那位姑娘能說幾句蘇聯話就功勞不朽了,那些吃睡在工地的幹活人該怎麼算呢?噢,噢,該不是那些對忽小月垂涎欲滴的毛頭小子們,看見心愛的姑娘慘遭訓斥,就乘著夜色報復了總指揮?可是……可是沒見小翻譯跟哪個小伙子眉來眼去,那些暗戀她的人吃了豹子膽,敢對總指揮偷下黑手,不怕被首長身邊的警衛員一槍崩了?

  是啊,哪個暗戀者願為甜蜜的幻想去冒生命危險呢?

  他後悔沒把那個警衛員叫來了,可以仔細模擬一下昨晚的驚險。其實總指揮也太顯眼了,儘管沒戴領章帽徽,可一看就是個大官,那身黃呢軍裝板板正正,連胳肘窩都沒褶皺,四個帶蓋衣兜總塞著機密,平時他喜歡窩在寺院廂房裡,就像一隻餓急了的獵犬,總是焦躁地圍著桌子轉來轉去。一到日暮時分,又會看見黃軍裝圍著寺廟轉圈,而且,他從不讓警衛跟屁蟲似的貼近自己,好幾次小伙子都被他臭罵回去了:我在自己工地上,就像在自己的陣地上,還怕有人跑來謀害我?確鑿,伴隨著總指揮的腳步,絕密工程終於完成了廠房建設,頂天立地矗立到古城東郊了,三天後就會響起慶祝竣工的鞭炮了。

  可是,那個警衛員昨晚像做了一場噩夢,工地上昏黃的燈泡剛剛放亮,總指揮吃過夾著豬油辣子的饅頭,邁著工地人熟悉的腳步,走過萬壽寺咚咚響,走到石料堆也是咚咚響,好像整個工地都陷入了昂揚的節奏里……但是,走進剛剛卸了腳手架的嶄新廠房,木料堆里驀地閃出一道黑影,似乎只晃蕩了一下,頭頂軍帽就飛出了一道弧線,軍裝便噗地滑落到了地上……兩個黑影眼看著併到了一起,似乎只僵持了一秒鐘,總指揮便像一根木樁般倒下了。等警衛員呼嘯著衝過去,黑影已消失在灰靄里了,只見總指揮仰面倒地,直挺挺的,口眼緊閉,竟然像被施了魔法昏厥過去了。

  這就奇怪了,如果是台灣派遣來的特務襲擊,為什麼放倒了沒捨得補上一槍?如果有仇人尋釁報復,為什麼沒有跟上去捅一個血窟窿?灰濛濛的夜色可以遮擋人的眉眼,也可以淹沒一切罪惡的,實在難以判斷這神鬼不覺的襲擊,咋這麼溫良恭儉讓呢?

  絕密工程上的人立刻陷入了焦慮,這個劃時代的項目就要舉行典禮了,卸下的腳手架已經搭成了主席台,看上去比鄉下戲台要盛大許多,只是沒有出將入相的台口。可在這個揪心揪肺的時刻,工程總指揮卻突然遇襲倒下了,現在誰來主持這個已經啟動的典禮?誰又知曉他想邀請上頭哪些嘉賓呢?

  這下子八號工地上的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哄然亂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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