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9 10:59:08 作者: 阿瑩

  天上怎麼變得灰濛濛了?剛剛還是紅日高照的天空。

  忽大年手搭涼棚仰望著,不由得蹙起眉頭,雨滴果然沒有徵兆地淅淅瀝瀝砸下來,砸到乾燥的土地上,騰起一圈圈黃黃的土球,一會兒工夫雨滴便密集起來,細細的黃土便匯成泥湯了。這露天集會最怕下雨了,若澆成落湯雞便一點興致沒有了,廣播電台不是預報一連三天晴轉多雲嗎?怎麼剛剛還晴空萬里,沒多大工夫就變臉了?

  顯然,這雨可能澆毀明天的典禮,也飄下來一絲輕鬆。昨天他在醫院拔掉吊針,直奔萬壽寺給成司令打電話,想請他發一封賀電來,也是給沒黑沒明苦戰兩年的工地人一點鼓勵。可是怪了,第一次接通了,忽大年說了兩句,電話就斷了,再呼再叫,接線員總是回應聯繫不上,打到最後他感覺接線員想說對不起,就砰地把電話壓了,這要是在戰場上不知道會毀掉多少機會。

  指揮部主人感覺自己僅僅在病房躺了一個晚上,工地上的事情就亂成一團麻了,那個總工程師曾建議給他配個秘書,有什麼念頭隨時記下來,底下人執行起來不至於抓瞎。可忽大年冷笑著沒理睬,這些人是沒上過戰場,打仗時甭管多激烈,也只有一個警衛員跟隨伺候。現在他似感覺到頭緒煩亂,他給毛巾澆點熱水擦擦臉,發燙的柔軟抹過眼皮,不經意間透過窗欞瞥見,機要員騎著挎斗摩托衝進院子,把機要簿扔進一個窗口,腳下一轟便一溜煙不見了。

  忽然,一張紅紅的臉頰在寺廟山門外被警衛擋住了,他正欲眯眼細瞅,那臉頰又被推到一邊了。這是一張好熟悉的面孔啊!紅花般的容顏調動了忽大年的記憶,烏溜的眼睛,一咬一瞪,難忘的兇相馬上凝到了臉上。噢,難道她真的來了?看來,那個襲擊人就是她了?可她怎麼會找到古城來?還能找到本已荒涼的萬壽寺?真是邪了門了!她那點野功夫不至於演變得能掐會算吧?唉,心虛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找上門來,就要毫不畏懼迎上去,不是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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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腳下沉甸甸的,一步一步走到廟門外,那個神秘的人影又不見了。呵呵,這是黑家莊人習慣的行為,讓你看得見摸不著,當年這些小伎倆沒少讓小鬼子瞎琢磨,難道現在又用到古城來了?忽大年踅回辦公室陡然缺失了情緒,皮鞋蹚了泥水,也不想去擦了,懊喪地癱到木椅上,陷入了茫茫的困惑之中,看見哈運來推門進來,詢問北京的賀信能不能來,他居然都沒翻動一下眼皮。

  後來他聽到喊叫總工程師恍然醒悟,老首長對這個工程比誰都著急的,恨不得蹲在工地上,瞅著廠房呼里嘩啦一個晚上冒出來,今天人家不願接電話,就是在傳遞一個信號啊,現在僅僅是蓋好了廠房,機器還行進在西伯利亞駛來的火車上,鬧鬧哄哄地開什麼慶典會?這不是撅屁股讓敵特分子當靶子打嗎?忽大年的心咚咚跳起來,但是請柬已經發出去了,能否想個法子把明天的典禮推掉?其實,也不能嗔怪老首長動脾氣,是那個錢市長好像有什麼詭秘,催命似的要展示階段性成就,就像參加淮海戰役,主力渡過了長江,也該讓戰士們吃頓熱飯……

  看來還是老天爺掌握著工程人的心思,雨點越下越大了,一袋煙工夫就把寺院外邊平整出的廣場泡成澤淖了。

  這也不能怪咱,是老天爺要作對……

  總指揮,你不是說,氣可鼓,不可泄嗎?

  明天……明天就是水漫到腳脖子也要開!

  忽大年本來想著怎麼就勢打個退堂鼓,可是話到嘴邊又拐了彎,讓人聽著猛地打個激靈。總指揮陡然意識到,絕不能讓剛剛閃過的那個黑影破壞了情緒,管她來者善與不善,臨戰失魄還怎麼打仗?何況從技術員到民工都知道明天要開慶功會,不能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影子動搖了軍心。何況,他已經讓人核對了參與建設的人數,五百六十七人,五百六十七隻搪瓷杯,紅漆拓印了「國家八號工程廠房竣工紀念」,若是典禮冷不丁取消了,那搪瓷杯上的紅漆可是擦不掉的。

  突然忽大年瞥見黃老虎又在門外閃晃,大喊:我說老虎,你別在門口隱蔽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黃老虎扶扶軍帽進來:明天典禮,內緊外松,你還是要多加小心。

  忽大年臉色嚴肅:你別光盯我,明天的典禮,你不能掉鏈子!

  老部下其實是想匯報明天的安保方案,見首長情緒激動想轉身退去,卻被總指揮一把按住肩頭坐下了。忽大年隱約想到,大戰在即,不能耍脾氣,他提起暖水瓶倒了滿滿一杯開水。

  你這些臭杯子,誰來都喝,要喝我喝你的。黃老虎毫不客氣,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嘟了一大口。

  這句話這個動作,就把兩人的關係交代了。當年忽大年率領一個連衝進晉北一座小山城,打掃戰場時看見黃老虎躲在樹窩裡躊躇,便讓他背起鬼子屍體上的三八大蓋跟上部隊,可他上去踢了一腳,鬼子竟挺身想跑,被他一個猛子撲倒了。忽大年欣賞這小子的機敏,便提拔他當了營部的保衛幹事,後來這支活躍在魯豫大地上的游擊隊,組合成了八路軍一七〇師,他升任了二團政委,黃老虎為此拎來一瓶汾酒,兩人就著幾根大蔥,喝得昏天黑地,都嚷嚷勝利了要找個漂亮媳婦。隨後跟老蔣的軍隊作戰,二團能征善戰就沒吃過敗仗,只是攻打南京城時,他率領的一個連最先衝進市府,卻忘記去拔掉樓頂的旗子,失掉了一個可以傳世的瞬間。

  不過正因為忽大年這次成功的穿插,天安門升起五星紅旗的第二天,他戴上了師政委的頭銜。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一旦戴上師職帽子,就可以帶上靳子在城市安家了。沒承想部隊入朝作戰前夕,他突然被抽調去學習,後來分配到八號工程上,儘管這項任務也跟打仗有關,卻聞不見硝煙味了。所以,他眼睜睜看著一七〇師雄赳赳跨過了鴨綠江,又明明白白聽說全師將士夢斷漢江,這便成了他平日最為忌諱的話題,好像他能活下來就是一個罪過,一有閒暇滿腦子胡思亂想直掉淚蛋子。

  而且他曾小心問過成司令究竟為什麼是那麼個結果,卻碰到了兩道冷峻的目光,似乎總部人都在迴避那個曾經響亮的番號,等終於見到了黃老虎才知曉了戰鬥的慘烈。所以他面對老部下,喉嚨常常有熱流涌過,總是想要是自己也像別人,學上幾天就臨「課」逃脫,他就可能毫不畏懼地衝到漢江邊,就可能提醒師長小心美軍的回馬槍。

  老虎啊,要是我率領咱們師追擊美國鬼子,會不會把部隊帶回來?忽大年動不動就喜歡這樣假設。

  那也不一定,美國佬是清一色的鋼鐵裝甲,咱們才一人一桿槍、八顆手榴彈。黃老虎每次應對都是這句話。

  等咱們的炮彈造出來,我要親自送到海防前線,讓美國佬也嘗嘗挨打的滋味!忽大年突然一拳砸到牆上。

  黃老虎依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問:政委啊,你能回憶起來不?昨晚到底是誰襲擊的?

  告訴你,沒有誰襲擊,是我自己絆倒的!忽大年腦海又閃過山門外的紅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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