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024-09-28 18:49:03
作者: 毛姆
這件事情過後的第二天,沃丁頓下午來到平房這邊小坐了一會兒,然後問凱蒂是否願意跟他一起散步。自從來到此地,凱蒂還沒出過院子的大門呢,於是高興地答應了。
「恐怕能散步的地方不多,」他說,「不過咱們可以去山頂轉轉。」
「哦,好的,那兒有座牌樓,我經常從陽台上看它。」
一個僕人為他們打開沉重的大門,他們走進了塵土飛揚的小巷。還沒走幾步,凱蒂就驚恐地抓住沃丁頓的胳膊,嚇得叫出了聲。
「快看!」
「怎麼了?」
在院落圍牆底下仰面朝天躺著個人,兩腿挺直,胳膊伸過頭頂,穿一身藍色的破布衫,上面打了許多補丁,頭髮亂得似雞窩,像是一個乞丐。
「他看上去好像死了。」凱蒂喘著氣說。
「他已經死了。往這邊走,你最好別再往那兒看。咱們散步回來,我就叫人把他抬走。」
可是凱蒂抖如篩糠,渾身哆嗦得厲害,一步也挪不動,說道:「我還從沒見過死人呢。」
「那你最好趕快熟悉熟悉,讓自己適應這裡的情況。不等你離開這個快活的福地,就會見怪不怪了。」
他拉過她的手,讓她挽起他的胳膊,隨後二人便往前走了。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凱蒂才最終開了口,問道:「他是死於霍亂嗎?」
「大概是吧。」
他們走上山頂,最後來到了牌樓跟前。牌樓雕刻精美,富麗堂皇,如界碑般聳立在鄉野間,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頗具諷刺意味。二人坐在牌樓的基座上,面朝山下廣袤的平原。山坡上成了亂墳崗,綠色的小墳包處處可見,密密匝匝,散亂無序,讓你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地底下的死人一定是你推我搡。但見稻田一片翠綠,田間小道狹窄、蜿蜒。一個小牧童騎在水牛的背上,慢悠悠地趕著牛回家。三個戴著寬邊草帽的農民肩膀上扛著沉重的東西,懶洋洋地邁著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一天的燥熱過後,吹一吹傍晚習習的微風會讓人感到舒暢,望一望那廣袤的鄉間景致會讓一顆飽受煎熬的心靈獲得休息,產生一種靜謐感。然而,凱蒂卻怎麼也忘不掉那個死去的乞丐。
「眼看著你周圍的人一個個死去,你怎麼能又說又笑,還喝威士忌呢?」她忽然問道。
沃丁頓沒有回答,轉過身來看著她,然後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滿臉嚴肅地說:「你知道,這裡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你為什麼不離開呢?」
她偏過頭來掃了他一眼,撲閃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嘴角掛著一絲笑意說:「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妻子應該待在她丈夫身邊。」
「他們給我發電報說你跟費恩一起來,當時我很驚訝,但轉念一想便覺得也許你是個護士,乾的就是這一行。我估計你是那種面孔死板的女性,倘若有人生病住院的話,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後來我走進你們的住宅,見你坐在那兒休息,看上去弱不禁風、面色蒼白、疲憊不堪,便不由大感意外。」
「你總不能指望我在路上走了九天之後,還精神抖擻吧。」
「你現在看上去也還是弱不禁風、面色蒼白、疲憊不堪呀。恕我直言,不僅如此,你還極度不快樂。」
凱蒂不由得臉一紅,乾笑了幾聲,盡力讓那笑聲聽上去十分開心。
「很遺憾你不喜歡我的神情。我不快樂的原因只有一個:自十二歲起我就知道我的鼻子有點兒過長。不過,心中的憂傷流露於言表最能招致憐香惜玉之情—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想來安慰我呢。」
沃丁頓用那雙閃亮的藍眼睛看著她。她知道自己說的話他連一句也不相信,可只要他裝出相信的樣子,她也就無所謂了。
「我知道你們結婚時間不太長,於是便覺得你們仍熱戀如初,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實在不敢相信他願意讓你來這兒,但也許是你執意要來,不願意一個人留在家裡吧。」
「這樣的解釋合情合理。」她淡淡地說。
「不錯,但並不是正確的解釋。」
她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又擔心他會說出驚人的話,因為她知道他眼細,心裡明白,而且直言不諱,有什麼說什麼。可是,她又有一種無法控制的欲望,想聽聽他怎麼說自己。
「現在,我根本不相信你愛你的丈夫,而是覺得你討厭他。就算你恨他,我也不會感到意外。然而有一點我敢肯定:你害怕他。」
一時間,她將目光轉向了別處,不想讓沃丁頓看出他的話對她產生了影響。過了一會兒,她以一種淡定、嘲諷的語氣說道:「我懷疑你不太喜歡我的丈夫。」
「我敬重他—他有頭腦,有個性。我可以告訴你:這兩種優點兼而有之的人就是一個很不尋常的人。我想你並不清楚他在這兒都做些什麼,因為我不認為他把什麼事情都跟你講。如果說有哪個人能夠單槍匹馬阻止這場可怕瘟疫的蔓延,那就是他了。他診治病患,清理整座城市的衛生,想方設法淨化飲用水,任何危險的地方都敢去,任何危險的事情都敢做,每天要冒二十次生命危險。他深深影響了朱上校,說服朱上校把軍隊交由他調遣去救死扶傷,甚至讓地方長官也有了底氣,結果那個老倌開始腳踏實地採取行動了。修道院的修女們對他非常信賴,覺得他是個英雄。」
「那你覺得呢?」
「說到底,這不是他的本職工作,對吧?他是個細菌學家,本沒有必要到這裡來。就他給我的印象,他並不是出於對那些垂死中國人的同情。沃森就不一樣了,他熱愛人類。沃森儘管是基督教傳教士,然而對待基督徒、佛教徒和儒教徒都一視同仁,因為他們都是人類。你丈夫來這兒不是因為他在乎這裡有十萬中國民眾死於霍亂,也不是出於對科學的興趣。他究竟為什麼來這兒呢?」
「你最好去問他。」
「看你們兩人在一起的情景,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有時很好奇,不知道跟前沒人時,你們該是怎樣一種情狀。我在場的時候你們就演戲,夫妻雙雙登台獻藝,只是演技太差,我的天呀,真是太差了。要是叫你倆出去靠演出掙錢,就是累死,一個星期也掙不上三十個先令。」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凱蒂笑了笑,仍然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知道這瞞不過對方的眼睛)。
「你有一副花容月貌,但怪就怪在你丈夫從來對你看也不看,跟你說話也形同路人,語氣就不像是一個做丈夫的語氣。」
「你認為他不愛我嗎?」凱蒂問,聲音低沉、嘶啞,突然收起了剛才的那種輕鬆自在的腔調。
「這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你叫他感到厭惡,連靠近你都讓他起雞皮疙瘩,抑或他心中燃燒著愛情的火焰,只是出於某種原因沒有讓內心的感情流露出來。我在問自己:你們是不是來尋死的?」
凱蒂又看見了那驚愕的眼神和明察秋毫的目光(當吃生菜沙拉那一幕發生時,沃丁頓就曾這般打量過她),於是便不以為然地說:「我覺得你把幾片生菜葉看得未免也太重了。」隨後她站了起來,說道,「該回去了吧?我敢說你一定想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了。」
「不管怎麼說你都不是什么女英雄,八成嚇得要死。你敢肯定不想離開這兒嗎?」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我可以幫你。」
「你是不是動了憐香惜玉之情啦?你不看看我的樣子,不覺得我的鼻子太長了些嗎?」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帶著刻毒和嘲諷的神情,但又夾雜著一絲特別的關懷,恍恍惚惚,就像河邊的一棵樹留在水中的倒影。這叫凱蒂不禁淚濕眼眶。
「你必須留在這兒嗎?」
「是的。」
他們穿過富麗堂皇的牌樓朝山下走去,回到住處時見那個死去乞丐的屍體仍在那裡。他拉起她的胳膊,但她掙開了,定定站在那兒。
「很可怕,是不是?」
「什麼?死人嗎?」
「是的。人死如燈滅,它讓一切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他現在死了,沒有了人樣—看一看他,你恐怕很難相信他曾經在世上走了一遭,很難相信他幾年前還是個小男孩,一個向山坡下跑的小男孩,手裡放著風箏。」
她一陣哽咽,忍不住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