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024-09-28 18:49:00
作者: 毛姆
她天天都能見到沃丁頓,因為每天工作一結束,他便漫步上山來費恩夫婦住的這座平房閒聊。一個星期後,他們的關係非常密切了—若是在別的環境下,他們處一年恐怕也處不到這種程度。有一次凱蒂告訴他,若是沒有他的話,她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則笑著回答說:「你瞧,這裡只有你跟我踏踏實實地在堅實的地上行走。修女們走在天上,而你丈夫則走在黑暗裡。」
她雖然並不明白他究竟想說什麼,卻湊趣地哈哈一笑。他那雙快活的藍色小眼睛觀察著她的面色,和藹、關切,卻有些不安。她已經發現他是個精細人,覺得她跟沃爾特之間的關係一定令他困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一副如墜雲霧的樣子,讓她覺得有趣。她喜歡他,知道他對自己是一片好意。他的談吐並不詼諧幽默,也無大才大德,然而說話乾脆利落、直截了當,且具有娛樂性—他頭上謝頂,卻有一張滑稽的小孩臉,再加上笑聲朗朗,於是他即便不幽默也顯得風趣。他多年居住在留守站,經常找不到跟他同一膚色的人說話,長期以來便養成了怪異、狂放的個性,常有怪誕的舉動,常說出驚人的話語。他的坦率令人耳目一新。他仿佛用一種戲謔的心境看待生活,談起香港的殖民官員便冷嘲熱諷,語氣尖酸刻薄,嘲笑起湄潭府的中國官員,同樣不留情面,甚至還將致使眼前這座城市元氣大傷的霍亂也當作笑柄。無論談起悲慘的事件還是英雄的壯舉,他總是夾槍帶棒,讓其聽上去有點兒荒唐可笑。他留守中國二十年,知道許多奇聞逸事,聽他給你講述,你會覺得這個世界無奇不有,簡直就像是一個怪誕的萬花筒。
雖然他否認自己是中文專家,還說那些漢學家研究中文簡直是瘋了,一如發情期的野兔,但他說起中文卻不費吹灰之力。他不讀書不看報,所知所學均取材於與別人的談話。然而,他卻經常給凱蒂講中國小說和中國歷史上的故事,只不過在講的時候仍用他慣常的語氣,虛無縹緲,插科打諢,聽上去很幽默、親切。凱蒂覺得他也許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中國人的觀念,認為歐洲人粗魯野蠻,生活方式荒唐愚蠢,認為只有中國人的人生觀才是達觀的,才能實事求是地看待問題。這一點的確值得人深思。凱蒂以前聽人說起中國人來,老將他們形容得頹廢、骯髒、糟糕得無以言說。而現在,就好像遮在眼前的帷幕倏然被掀開了一個角,讓她瞥見了一個五彩繽紛、花團錦簇的世界。這真是叫她做夢也想不到!
此時此刻,他坐在那兒談笑風生,一邊開懷暢飲。
「你不覺得你喝酒喝得太多了嗎?」凱蒂毫不避諱地問。
「這是我生活的一大樂趣。」他回答道,「再說,它能預防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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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從她這兒離開的時候,他就已經喝高了,但不是酩酊大醉,仍是一副滑稽的樣子,並不惹人討厭。
有天晚上,沃爾特回來得比平時早些,要他留下來吃飯。結果,發生了一件叫人費解的事情。他們喝了湯,吃了魚,隨後僕人便將一盤雞肉和一盤新鮮的蔬菜沙拉端給了凱蒂。
「天哪,千萬別吃這種東西!」沃丁頓見凱蒂要吃沙拉,不由失聲叫道。
「怎麼啦?我們每天晚上都有這道菜。」
「我妻子喜歡吃。」沃爾特說。
當盤子被遞給沃丁頓時,卻見他連連搖頭,說道:「非常感謝,但目前我還不想自殺。」
沃爾特淡然一笑,自己取了一些吃了。沃丁頓沒再說什麼,事實上他一反常態,一聲也不吭,吃完飯很快就告辭了。
其實,這兩口子每天晚上都吃蔬菜沙拉。話說他們來到這兒兩天後,就見廚師端上了這道菜,一副中國人的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凱蒂不假思索地取了一些。沃爾特立刻探過身來說:「你不能吃這個。僕人真是昏了頭了,竟然上這種菜。」
「為什麼不能吃?」凱蒂問,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臉。
「吃生菜本來就很危險,現在吃簡直就是發瘋,會要了你的命的。」
「我覺得要命就要命唄。」
凱蒂說完便鎮定地吃了起來,不知怎麼心裡突然生出了一副虛張聲勢的英雄膽。她用嘲笑的目光看著沃爾特,覺得他的臉有點兒發白,但沙拉遞給他時,他也取了一些吃。廚師見他們沒有拒絕,便每天都準備一些,於是他們每天都吃,以求速死。冒這種風險實在是荒誕不經—凱蒂本來生怕染上霍亂,現在卻吃起了生菜沙拉,感到這樣做不僅是在惡意報復沃爾特,也是在藐視她自己心中的絕望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