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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5:16
作者: 毛姆
我仍然時不時去看望看望蘇姍娜?魯維埃。後來,她的境遇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使她離開巴黎,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是一天下午,大致在我敘述的那些事件發生兩年後,我在奧德昂大劇院走廊的書攤前瀏覽書籍,很愜意地消磨了一個小時,後來覺著閒得無事可做,就想起去看望一下蘇姍娜。我已有半年時間沒有見她了。她開門時,手端調色板,嘴裡銜著一枝畫筆,穿一件罩衫,上面滿是油彩。
「啊,是您,我親愛的朋友。請進,請您進來。 」
她這樣客氣使我有點兒詫異,因為我們之間一般只是以你我相稱。我跨進那個既當客廳又作畫室的小房間,見畫架上放了一幅油畫。
「我忙得不可開交,簡直都暈頭轉向了。你請坐吧,我得繼續工作了,一會兒都耽擱不得。說來你也不信,我要在邁耶海姆畫廊辦個人畫展,必須準備三十幅畫參展。」
「在邁耶海姆畫廊?這真了不起。你是怎樣做到的?」
邁耶海姆畫廊可不是塞納路上的那些靠不住的小畫廊—那些野畫廊門面小,一缺錢付不起房租,就會關門大吉。邁耶海姆畫廊是一個很體面的畫廊,位於塞納河畔有錢人的地區,享有國際聲譽。一個畫家一旦被這家畫廊看中,就會走上通向成功的康莊大道。
「阿吉里先生帶邁耶海姆先生來看過我的畫,邁耶海姆先生認為我很有才氣。」
「à d'autres,ma vieille .」我回了一句。我覺得這句話最好翻譯為:「鬼才會相信你的話,老夥計。」
她瞥了我一眼,隨即撲哧笑出了聲。
「我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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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邁耶海姆嗎?」
「別犯傻!」她放下了畫筆和調色板說,「我畫了一整天,也該休息一下了。咱們不妨來杯波特酒,容我細細道來。」
法國人的生活中也有令人不爽的一面—他們常常在最不恰當的時候逼你喝下一杯酸波特酒。此時,你必須乖乖從命。蘇姍娜取出一瓶酒和兩隻杯子,把杯子斟滿,坐下來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畫畫,一連站了幾個小時,站得我靜脈曲張、腿發痛。情況是這樣的。阿吉里先生的妻子今年年初去世了。她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天主教徒。不過,阿吉里先生娶她並非出於本意,而是出於對生意的考慮。他固然敬重她,但若說她的死令他痛不欲生,那就言過其實了。他兒子的婚姻門當戶對,兒子的事業也幹得風生水起;他女兒的婚事亦安排妥當,要嫁給一位伯爵—那伯爵雖說是比利時人,卻是貨真價實的貴族,在那慕爾附近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堡。阿吉里先生認為,他妻子的在天之靈絕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耽擱了一雙兒女的幸福,於是決定不等服滿喪期,只要安排停當就舉辦婚禮。里爾的房子那麼大,只剩下阿吉里先生一個人,孤零零的,顯然需要一個女人在身邊,照顧他的起居,料理事務—他那麼有身份的人,勢必有重要的事務需要關照。長話短說,他請求我代替他妻子的位置。他的話入情入理:『我第一次結婚是為了消除兩家對立公司的競爭,為此我毫不後悔,但第二次婚姻就要合自己的心意,選自己喜歡的人了。』」
「恭喜,恭喜。」我說。
「代價是失去自由。我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但前途卻是不得不考慮的。咱倆之間說說:我馬上就要步入不惑之年了。阿吉里先生正在危險的年齡段,萬一他突發奇想,去追求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那該如何是好?我還得為我的女兒想一想。她今年十六歲,水靈靈的,越長越像她爸爸。我讓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固然不錯,但殘酷的現實擺在你面前不容忽視:她既沒有當演員的天賦,也沒有她可憐母親的那種氣質去當妓女。那我問你,她有什麼盼頭呢?末了只好給人家當秘書,或者在郵局裡謀個差事。阿吉里先生極其慷慨,同意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並且答應給她一筆厚厚的奩資,使她能嫁個好人家。請相信我,親愛的朋友,不管別人怎麼說,婚姻仍是女人最實在的職業。於是,考慮到女兒的幸福,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阿吉里先生的求婚,即使犧牲某種滿足也在所不惜—再說,一年一年的過去,這種滿足愈來愈不容易獲得了。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一旦結婚,我將絕對恪守婦道(d』une vertu farouche)。根據多年的經驗,我深信夫妻雙方必須絕對忠實,才能使幸福的婚姻固若金湯。」
「這是多麼崇高的情操啊,我的美人兒!」我說,「阿吉里先生還會和從前一樣每兩個星期來一趟巴黎洽談生意嗎?」
「看你說的,你把我當成傻瓜了不成,我的小寶貝?阿吉里先生向我求婚,我提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親愛的,請聽我說,你來巴黎開董事會,我也跟著來。讓你一個人來,我是不放心的。』他回答說:『請放心,我都這把歲數了,不會做出蠢事來的。』我則說:『阿吉里先生,你正當生命力旺盛的年齡,我比誰都清楚你充滿了激情,而且相貌堂堂、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都讓女人動心。總而言之,我怕你經不起誘惑。』最後,他答應把董事會的位置讓給兒子,由兒子代替他來巴黎開會。阿吉里先生假裝不快,好像我不通情理似的,其實心裡像灌了蜜一樣甜。」說到此處,蘇姍娜滿足地長出了一口氣,「對我們可憐的女人來說,假如男人沒有這種難以捉摸的虛榮心,日子就如雪上加霜。」
「這樣的結局非常好。但這和你在邁耶海姆畫廊辦個人畫展有什麼聯繫呢?」
「我可憐的朋友,今天你可真是有點兒不開竅了。多少年來我不是告訴過你,阿吉里先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嗎?他得考慮自己的社會地位,得考慮里爾的人喜歡評頭論足。他是個重要人物,而我作為他法定的妻子,按他的願望應該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你也知道外省人的那種德行,他們喜歡管別人的閒事。他們勢必會問:蘇姍娜?魯維埃是何許人?他們將得到這樣的回答:蘇姍娜?魯維埃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畫家,最近在邁耶海姆畫廊的個人畫展取得了巨大成功,真是實至名歸。『蘇姍娜?魯維埃是殖民步兵團一位軍官的遺孀,多年靠賣畫為生,含辛茹苦撫養一個早早便喪失父愛的嬌女,表現出了一個法國婦女的剛毅性格。令人快慰的是,善於發現人才的邁耶海姆畫廊將為她舉辦個人畫展,公眾不久便可大飽眼福,欣賞到她細膩的筆觸和嫻熟的技法。』」
「這是胡扯些什麼呀?」我豎著耳朵聽後,啟口問道。
「親愛的,這是阿吉里先生設計的GG語,將會在法國的各大報紙登出。他做事滴水不漏。邁耶海姆提的條件非常苛刻,但阿吉里先生卻認為是小事一樁,予以全盤接受。畫展的開幕式上,將會喝香檳酒表示慶祝,美術部長(此人欠阿吉里先生的人情)將要發表精彩的致辭,將會盛讚我作為女人的情操以及作為藝術家的天賦,最後宣布國家有責任、有義務獎勵人才,已經買下我的一幅畫由國家收藏。巴黎各界人士都將到場。邁耶海姆將親自關照那些評論家,確保他們的評論文章不僅要大加讚譽,而且篇幅要長。評論家們是很可憐的,掙的錢實在太少了。給他們一個撈外快的機會,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這都是你應該得到的,親愛的,」我說道,「好人有好報嘛。」
「Et ta soeur ,」她答道,這句話無法翻譯,「還不止這些呢。阿吉里先生又用我的名字在聖拉斐爾海邊買了一幢別墅,這樣,我在里爾的社交界便有了自己的位置,一是因為我是個傑出的藝術家,二是由於我還是個有產業的女人。再過兩三年他就要退休了,那時,我們將像上流人士那樣(Comme des gens bien)在里維埃拉住下去。他可以在海上划船、捕撈海蝦,我則專心於藝術創作。我先讓你看看我的畫再說吧。」
蘇姍娜畫畫已有多年。深受諸多畫家情人的影響,她博採眾長,最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她的線條仍畫不好,但色彩感相當強。她讓他我看了幾幅風景畫,有一幅是她隨母親在昂儒省居住時畫的,一幅畫的是凡爾賽宮花園的小景,一幅畫的是楓丹白露森林,還有一幅畫的是巴黎近郊她所喜歡的街景。她的畫朦朦朧朧,似海市蜃樓,卻有一種鮮花般的美和一種非刻意雕琢的雅致。我對其中的一幅畫產生了興趣,同時為了取悅她,便提出想花錢買下。記不清那幅畫是叫《林間空地》還是叫《白圍巾》,時至今日也弄不清名稱。我問了價錢,要價也很合理,於是決定購買。
「你真是個天使!」她樂得叫出了聲,「這是我的第一筆交易。當然,畫展結束後你才能拿到手。我要讓此事上報紙,說你買下了這幅畫。反正造造聲勢對你也沒有害處嘛。很高興你選中了這一幅—它恐怕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了。」她拿起一面鏡子,從鏡子裡端詳這幅畫,「很有情調,」她一邊眯起眼睛欣賞一邊說道,「這是誰都否認不了的。這幾塊綠色青翠欲滴,多麼精緻呀!中間點一筆白色,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將全部畫面連接為一個整體。這不是才氣是什麼?!毫無疑問,這是地地道道的才氣。」
看得出來,她朝著專業畫家目標已走出很遠了。
「哎呀,我的小乖乖,咱們光知道說話呢。時間夠久了,我得趕快幹活去了。」
「我也得走了。」我說。
「順帶問一句,那個可憐的拉里是不是仍然和那些紅皮膚的人在一起?」
每次提到神的國度里的居民,她總是喜歡用這種鄙薄的口氣。
「據我所知,情況的確如此。」
「拉里和藹可親、溫文爾雅,他那種人和野蠻人在一起處境一定很艱難。如果電影裡的情節可信的話,那些土匪、牛仔和墨西哥人可不是好惹的。倒不是說牛仔缺乏讓你動心的吸引力。吸引力絕對是有的!可是,你上紐約的大街上去,口袋裡不藏把槍,好像是極其危險的。」
她把我送到門口,在我的兩個臉蛋上吻了吻。
「你我相處,開開心心的。日後多想著我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