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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4:54
作者: 毛姆
伺候我們這張桌子的侍者要下班,急於拿到小費,便將結帳單送了過來。我們付了錢,又要了兩杯咖啡。
「後來怎麼樣了?」我問道。
我覺得拉里有意要說,而我有心想聽。
「你沒有聽煩嗎?」
「沒有。」
「後來,我們的船去了孟買,在那兒停留三天,讓旅客們上岸遊覽風光或者做短途旅行。第三天下午,我不值班,於是上岸瞎轉悠,東瞧瞧西看看。那兒人山人海,什麼人都有—中國人、伊斯蘭教徒、印度教徒以及膚色像你的帽子一樣黑的泰米爾人 。身軀龐大的公牛拉著車行走在大街上,一個個駝著背,頭上的犄角老長!我還跑到象島去了一趟,參觀了那兒的石窟。輪船行駛到亞歷山大城的時候,有一個印度人上了船,是到孟買去的。乘客們都有些瞧不起他。他是個矮胖子,圓臉龐,棕色皮膚,穿一套黑綠兩色格子的厚花呢衣服,圍一條牧師的領子。有天晚上,我來到甲板上想透透氣,他走過來跟我搭話。當時,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只想自己待著。他連珠炮似地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卻愛搭不理。我告訴他,我是個學生,來船上打工,掙點盤纏回美國去。
「『你應該在印度呆一呆,』他說,『西方有許多需要向東方學習的東西,多得超出了西方人的想像。』
「『是嗎?』我說。
「『不管怎樣,』他繼續說道,『象島的石窟你是必須要去看的。你一定會不虛此行。』」
拉里講到此處,停下來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去過印度嗎?」
「沒去過。」
「後來,我就去了象島,站在那兒觀看三頭神巨像—那是島上極為壯觀的一景,心裡在琢磨著它代表著什麼。忽聽身後有人說道:『看來,你接受了我的建議。』我轉過臉去,定了定神才認出了說話人是誰—他就是那個穿厚花呢衣服,戴牧師領子的小個子。此時,他卻穿一襲橘黃色長袍—事後我才知道,那是羅摩克里希納教派 的長老所穿的衣服。他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個滑稽、嘰嘰喳喳愛說話的小矮子,而成了一個氣宇軒昂的人物。我們倆都在觀看那尊巨像。
「『一個是梵天,司創造,』他說,『一個是毗濕奴,司護持,還有一個是濕婆,司破壞。這三大神代表的是終極境界。』
「『我怕是聽不懂你說的是啥。』我說道。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回答道,同時擠了一下眼,仿佛在嘲笑我。『你要是能吃得透上帝,那他就不是上帝了。誰又能解釋得清什麼是「無極」呢?』
「他雙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然後便揚長而去了。我待在原地繼續觀望那三個神秘的頭像。我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心裡異常興奮。你知道,有時候你回憶一個人的名字,那名字都到了嘴邊,可你就是叫不出來。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如此。出了石窟,我坐在台階上瞭望大海,在那兒坐了很長時間。關於婆羅門教,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愛默生的幾句詩。我絞盡腦汁想把那幾句詩背出來,但就是做不到,讓我感到很惱火。回到孟買,我鑽進一家書店,想看看有哪個詩集收入了那幾句詩,結果在《牛津英詩選》里找到了它們。你能背得下來嗎?
不把我放在心上,那是痴心妄想;
他們要飛翔,我就是翅膀;
我是懷疑者,也是懷疑的思想,
婆羅門唱聖歌把我頌揚。
「我在當地的一家餐館吃了晚飯。由於只要十點鐘之前回到輪船上即可,我便信步走上廣場溜達,從那兒眺望大海。天上繁星點點,多得簡直前所未見。熱了一整天,此時涼爽宜人。我找到一個公園,在長凳上坐下。公園裡漆黑一團,不時有白色的身影默默地從我旁邊走過。白天的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人群熙攘,身著五顏六色服裝,空氣中瀰漫著辛辣而芳香的東方氣味,令我心醉神迷。梵天、毗濕奴和濕婆三頭巨像就像是畫家的畫龍點睛之筆,抹上這一筆色彩,使得畫面趨於完整,並帶來了一種神秘的氣息。我的心狂跳不已—我突然強烈地感受到,印度要贈送給我一件禮物,我必須收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失去,就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我當機立斷,決定不回輪船上去了,反正那兒也沒有我什麼貴重的東西,旅行包里只裝了幾件零碎物件。我緩步向居民區走去,想找家旅館住下。旅館很快就找到了,我要了個房間。我的財物只有身上的這身衣服、一點零錢、一本護照以及銀行信用證。我感到一身輕,自由極了,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輪船在十一點鐘起航。為保險起見,我一直待在房間裡,到了那個時間才走出旅館,上碼頭目送它離開。然後,我去了羅摩克里希納教會,想拜訪那個在象島跟我交談過的長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費口舌解釋了幾句,說要見的那位長老剛從亞歷山大城來到此處。和長老會面時,我說自己決定在印度留下來了,問他應該看些什麼。我們長談一番,末了,他說自己當晚要去貝拿勒斯,問我願不願跟他同行。我高興得差點兒沒跳起來。我們乘坐的是三等車廂,裡面人滿為患,乘客們又是吃又是喝又是說話,空氣悶熱。我一夜沒合眼,次日早晨十分疲倦,而長老卻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我問他是怎麼保持精力的。他回答說:『靠的是參究無極,於無限中修心養性。』我吃不透他的話,但眼睛卻看得清他精力充沛、神清氣爽,就像是在一張舒適的床上睡了一夜好覺一般。
「貝拿勒斯總算到了。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來迎接我的同伴。長老吩咐他給我找個地方住。這個年輕人叫馬亨德拉,是位大學教師,和氣、善良、聰慧。我們倆一見如故,彼此產生了好感。傍晚時分,他帶我乘船遊覽恆河,叫我大開眼界。全城的人都涌到了河岸邊,場面極其壯觀,讓人心生神聖的敬畏感。而第二天,他帶我去看的景象更叫人嘆為觀止。天沒亮他就到旅館找我,又帶我去了恆河邊,讓我目睹了一副令人無法相信的場景—成千上萬的人來到河邊洗淨化浴和禱告。我看見一個瘦高個男子,蓬髮虬髯,光著身子,只有一條兜帶遮住下體,伸出兩隻長胳臂,仰著臉,面對冉冉升起的太陽高聲祈禱。那場面給我留下的印象簡直無法形容。我在貝拿勒斯呆了六個月,屢次三番於拂曉時分到恆河邊去看那稀有的景象。每次去,都叫我感嘆不已。那些人的宗教信仰是全心全意、毫無保留、不摻雜任何疑慮的,那種信仰滲透在他們的每一個細胞里。
「所有的人對我都很好。他們發現我不是來獵虎的,也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來學習的,便不遺餘力地幫助我。他們聽說我想學習印度斯坦語後,感到由衷的高興,又是為我找老師,又是幫我借書。對於我提出的問題,他們有問必答。你對印度教了解不了解?」
「只知道一點皮毛知識。」我回答。
「我還以為你會對這門宗教感興趣呢。印度教認為宇宙無始無終,永遠在變化之中,先是到極盛,再從極盛到沒落,沒落至消亡,然後再復生,循環往復,以至無窮。還有什麼樣的信仰比這種信仰更為精彩呢?」
「印度教徒認為這種周而復始的輪迴,其目的是什麼?」
「他們大概認為這就是『無限』的本質。可以看到,他們的這種生死觀認為人生只是一個階段,應該根據每個人前生前世的作為或懲罰或獎勵。
「這種信仰主張的是生命輪迴論。」
「人類社會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信這個。」
「信的人多並不一定就是真理。」
「不錯,但至少值得認真思考。基督教曾經吸收了不少新柏拉圖主義 的思想,也完全可以將這種學說納入其中嘛。其實,基督教在初期階段就有一個流派相信這種生命輪迴論,卻被視為異端邪說。若非如此,基督教徒們定會篤信這種觀點,就像他們相信耶穌復活一樣。」
「我覺得這意味著靈魂從一個軀體轉向另一個軀體,而這種轉換無休無止,根據前生的功與過區分優劣。你說是不是?」
「我想是的。」
「可是,我不僅有靈魂,也有軀體呀。誰能說得清我之所以是我,我的軀體碰巧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呢?如果沒有那隻畸形足,拜倫還能成為拜倫嗎?如果沒有癲癇症,陀思妥耶夫斯基還能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嗎?」
「印度人是不會說『碰巧』的。他們會說是你前生的所作所為,才使你的靈魂投進一個殘缺的身體。」拉里說著,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目光飄向遠方。後來,他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眼裡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說道:
「你可曾想到過,這種輪迴論闡述了惡有惡報的道理,卻也說明了惡在世間是必然的存在?如果我們受的惡報是我們前生造孽的結果,我們就會乖乖地忍受,並在今世努力行善,使來生少受些苦。自己接受惡報倒還容易,只要挺起胸膛去承受就行了,但最叫人受不了的是目睹他人遭受痛苦,而那種痛苦並非罪有應得。如果你能想得通,就會認為,那是前世造孽的必然報應,你可以同情他們,盡你的力量去減輕他們的痛苦,而且理當如此,但你卻沒有理由怨天尤人。」
「可是,為什麼上帝不在一開始就創造一個沒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一個不需要功與過決定人生的世界呢?」
「印度教徒不說什麼開始不開始。他們認為人的靈魂與宇宙共存,和日月同生,其本質由前世決定。」
「那麼,這種生命輪迴學說對信徒的生活有實際影響嗎?這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我想是有的。我可以告訴你,我認識一個人,這種學說就對他的人生產生了實際影響。話說我到印度的頭兩三年,一般都住在當地的旅館裡,但有時候也有人會請我去他家住,其中一兩次去土邦主家做客,住的是豪宅。通過貝拿勒斯一個朋友的關係,我被邀請到北方的一個小邦去做客。那個邦的首府讓人心情愉悅,是『一座桃紅色的城市,歷史悠久』。我被引薦給了該邦的財政部長。他在歐洲求過學,是牛津大學的高才生。與之交談,你會覺得他是個不乏智慧的進步、開明人士,一個頗負盛名的精明強幹的部長,一個聰穎、機敏的政治家。他身穿西裝,外貌整潔,長得一表人才,跟大多數中年印度人一樣有點兒發福,嘴上留一撮鬍子,修剪得又短又整齊。他經常請我去他家做客。他家有一個大花園,我們就坐在參天大樹的樹蔭下海闊天空地聊天。他有一個妻子和兩個成年的孩子。你會覺得他是個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英國化了的印度人。誰知一年後,也就是他五十歲的時候,他竟然要辭去肥差,將家產交給妻子和孩子,去做一個托缽僧雲遊四方,這叫我不由得吃了一驚。而最叫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的朋友們以及那個土邦主都順其自然,認為很正常,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有一天,我跟他說:『你思想開化,見過世面,又讀書破萬卷—科學、哲學、文學無不瀏覽,難道你真心實意相信靈魂轉世一說嗎?』
「他聽後表情大變,換上了一副先知的面孔。
「『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道,『假如我不相信,那麼,生命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了。』」
「你自己相信嗎,拉里?」我插話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認為,西方人不可能像東方人那樣從心眼裡相信。這種信仰已經注入了他們的血液中。對你我而言,它只不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觀點。我既相信也不相信。」
他停頓了一下,用手托住下巴,眼睛望著桌面。片刻之後,他把身子又靠了回去。
「我曾經有過一次離奇古怪的經歷,我想講給你聽聽。當時我在靜修處修行,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小屋裡,正在按印度朋友教給我的方法練習冥想。我點了一支蠟燭,把注意力集中在燭光上。過了一段時間,我在燭光里很清晰地看見了許多人,一個挨一個地排成了一條長龍。為首的是一個年事已高的婦女,戴一頂花邊帽,兩鬢灰白的頭髮垂下來蓋在耳朵上。她上穿黑色緊身衣,下穿黑綢荷葉邊裙(我想就是上世紀70年代流行的那種款式),面對著我,姿態嫻雅、超脫,兩臂沿身體下垂,手掌心向著我。她臉上布滿了皺紋,表情親切、和藹、溫柔。緊隨其後的是一個瘦高個猶太人,由於側著身子,只能看見他的側身像—大鷹鉤鼻、厚嘴唇,穿一件黃色寬鬆長袍,濃密的黑髮上扣一頂黃色瓜皮帽。他看上去像個勤奮好學的學者,神情嚴肅,同時充滿了激情。他身後站著個年輕人,面朝著我,眉眼看得很清晰,就好像中間沒有隔任何人似的。他面色紅潤,樂呵呵的,一看就知道是個16世紀的英國人。他傲然站立,兩腿微微分開,一副驕橫跋扈的神情。他穿一身紅衣,很氣派,像朝服一般,腳蹬寬頭絲絨鞋,頭戴絲絨扁帽。跟在這三人身後的是一條長龍,望也望不到頭,就跟電影院外買票排的長隊一樣,但朦朧模糊,看不清面目,只覺得那些縹緲的身影在移動,像夏風吹拂下起伏的麥浪。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是過了一分鐘、五分鐘還是十分鐘,那些人慢慢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我眼前只剩下了那不搖不晃的燭光。」
拉里說到此處,微微一笑。
「當然嘍,這也許是我睡糊塗了,或者做了一場夢。也可能是我盯著那微弱的燭光看,結果進入了催眠狀態。而那三個人物,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現在看你一樣清楚的三個人物,他們只不過是保留在我潛意識裡的一些圖像而已。或許可以說,他們是我的前生相。前不久,我也許是新英格蘭的一位老太太,而在這以前是勒旺島的一個猶太人;再往前追溯至塞巴斯蒂安?卡伯特 從布里斯托啟航不久的那段時間,我曾是威爾斯亨利親王宮廷里的一個侍從。」
「你那個桃紅色城市的朋友最後怎麼樣啦?」
「兩年後我去了南方的一個叫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馬都拉的寺院裡,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大鬍子,長長的一頭黑髮,光著身子,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束帶,拿一根手杖和聖徒化緣用的缽子。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認出他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這一驚可是不小,我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問我這兩年做些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又問我去何處,我說去特拉凡哥爾。他建議我去見見希瑞?格涅沙,說道:『他會解答你的問題的。』我讓他講講那人的情況,他卻只是笑笑,說一切見面自知。此時,初見他時的那種驚訝心情已經消失,我問他在馬都拉幹什麼。他說自己正在朝聖途中,準備到印度的各個聖地去參拜。我問他的食宿怎麼解決。他說如有人家收留,他就睡在涼台上,否則就睡在樹下或寺院裡,至於食物,有人施捨就吃,無人施捨便餓肚子。我打量了他一下,說他變瘦了。他大笑,說瘦下來反倒好。隨後,他向我告別—聽這個腰間只圍一塊布的人用英語說『Well,so long,old chap』,真是滑稽。後來,他就進了寺院的內室,那兒是不准我進的。
「我在馬都拉待了一段時間。馬都拉的寺院恐怕是全印度唯一的一個允許白人四處隨意走動的寺院,只有院裡最為神聖的地方是不准進的。一到晚上,這兒便人頭攢動,男女老少都有。男人們赤裸上身,腰間圍一塊布,額頭上厚厚塗一層牛糞燒剩的白灰(往往有人在胸口和胳膊上也塗這種白灰)。只見他們拜拜這個神龕又拜拜那個,有時匍匐在地上,臉朝下,行五體投地禮。他們祈禱,誦讀連禱經文;他們相互呼叫、寒暄、爭吵或激烈地辯論。有人罵出的髒話簡直是褻瀆神明,而奇怪的是,神明似乎就在跟前,卻不聞不問。
「穿過長長的過廳,過廳的房頂由一根根雕刻著圖案的石柱支撐,而每根柱子跟前都坐著一個托缽僧,面前放一隻化緣的缽,或者一小塊蓆子—時不時會有施主將銅幣丟在蓆子上。托缽僧有的穿衣服,有的幾乎是赤身裸體;有的目光茫然地望著從跟前走過的人;有的在默默地或出聲地誦經;有的在冥想,對川流不息的人群視而不見。我舉目望去,要尋找我的那位朋友,卻不見其蹤影,想來又踏上了他那實現自身目標的旅途。」
「什麼目標?」
「即免受輪迴之苦。根據吠陀經義,真我(他們稱為阿特曼,咱們稱為靈魂)不同於肉體和感覺,不同于思想和智慧,是『無限』的一個組成部分;鑑於『無限』是無邊無際的,沒有『部分』之說,所以『真我』實為『無限』之本身。它並非創造之物,而是與天地共生之物。一旦擺脫七重蒙蔽,它便會回歸它的原始之地—『無限』。它就像海里蒸發起來的一滴水,在一場雨後墜進水潭,然後流入溪澗,進入江河,通過險峻的峽谷和廣袤的平原,迂迴曲折,擊石穿林,最後抵達它的發源地—無垠的大海。」
「可是,那個可憐的小水滴一旦融入大海,豈不就喪失了個性。」
拉里抿嘴一笑。
「看事物得看事物的本質。何謂個性?還不就是自我主義的一種表現嗎?靈魂只有徹底擺脫個性,才能和『無限』融為一體。」
「你大談『無限』,好像很熟悉一樣,拉里。這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詞。你覺得它究竟指的是什麼呢?」
「它是一種存在,不能具體地說它是什麼或者不是什麼。它是無法表達的。印度人稱它為梵天。哪兒都沒有它的身影,卻無處不在。世間萬物都隱含著它的因素,都依賴它而存在。它非人非物,非因非果,超出了『持久』和『變化』的範圍,超出了『整體』和『部分』的範圍,也超出了『有限』和『無限』的範圍。它是永恆的,因為它的完善與時間無關。它就是真理和自由。」
「我的老天!」我在心裡叫了一聲,但對拉里說出來的話卻是:「可是,一種純理性化的觀念又怎麼能撫慰受苦受難的眾生呢?人們希望有一個人性化的上帝,受苦受難時可以向他尋求安慰和鼓勵。」
「也許在遙遠的未來,人類會大徹大悟,發現只能在自身的靈魂里尋找安慰和鼓勵。我個人認為,所謂的崇拜人性化的上帝只是古代朝拜兇殘暴虐神祇那種舊信仰的殘留。我認為上帝只在我的心中,而不在別的地方。如果是這樣,我應當崇拜誰呢?崇拜我自己?人的精神發展是分不同層次的,因此在印度人的想像中,『無限』就有了幾種表現形式—梵天、毗濕奴、濕婆(另外還有上百種稱呼)。『無限』寓於世界的創造者和統治者『自在天』之中,也寓於農民在太陽烤焦的土地里放一朵鮮花所供奉的卑微小神之中。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形式,目的是讓人們意識到:『真我』乃『我』與上天之合體。」
我望著拉里,心裡思緒萬千。
「真不知是什麼在吸引著你,使你沉迷於這樣的信仰。」我說道。
「這我是可以給你講一講的。我一直覺得宗教的創始人有點兒可悲,他們設置了救贖的條件—那就是你得相信他們。就好像他們缺乏自信心,非得要你的信仰給他們撐面子似的。這會叫人想起古代的那些異教神—那些神必須要信徒燒紙錢供奉,否則便會形容憔悴。吠檀多的不二論 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求你懷著熾熱的感情去探知『存在』。它斷言,你一定能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就像你能感受到歡樂或痛苦一樣。如今,有許多印度人(據我所知人數達成百上千)自認為已經做到了這一點。通過認知了解『存在』—我認為這種觀點很精彩,值得稱讚。在後期,印度的聖徒們認識到了人類的弱點,承認通過大愛和勤奮的工作也能得到拯救。但是,他們從不否認:最高級(也是最艱難)的途徑仍是認知—認知是人類最寶貴的能力,也是人類理性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