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2024-09-28 18:34:12 作者: 毛姆

  我在巴黎寫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此時春光明媚,令人心情愉悅,愛麗舍田園大街上的栗子樹開出一朵朵春花,大街小巷一片燦爛的光芒。空氣中蕩漾著歡樂的氣氛,那氣氛輕快卻短暫,使你產生浪漫但不下流的情緒,令你腳步輕盈、才思敏捷。終日有朋友們陪伴,我感到很快活,心中充滿了對往事溫馨的回憶,至少在精神上恢復了些許青春的活力。這樣的歡樂時光轉瞬即逝,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享受不到,我覺得如果用工作加以打擾,那純粹是愚蠢之舉。

  伊莎貝爾、格雷、拉里和我常常一同去遊覽近處的名勝—尚蒂伊 、凡爾賽、聖日耳曼和楓丹白露。無論去何處,我們的午飯都吃得好、吃得豐盛。格雷個頭大,食量就大,酒也喝得不少。不知是由於拉里的妙手回春,還是由於時光的醫治,他的健康狀況頗見好轉。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已不復存在。以前到巴黎來,跟他有了初交,那時看到他眼裡有一種迷茫的神情,令人見了心碎,而今那種神情已經消失。他說話不多,只是偶爾講上一個故事尋開心,但聽見我和伊莎貝爾天南海北的那一通胡扯,他會哈哈大笑,笑聲朗朗。和我們在一起,他玩得很開心。他雖然並不風趣,但脾氣好,隨遇而安,你會不由得喜歡上他。這種人,你不願意和他度過一個寂寞無聊的夜晚,卻很可能會願意跟他在一起待上半年的時光。

  他愛伊莎貝爾,讓人見了為伊莎貝爾感到高興。他崇拜她的美,覺得她是天下最漂亮、最迷人的女子。他忠實於拉里,就像一條小狗忠實於自己的主人,使人頗為感動。拉里似乎玩得也很開心。我有一種感覺:他將眼前的時光看作假日,不管心裡有什麼打算,都暫時放在一邊,靜下心來盡情享受。他也少言寡語的,但這無關緊要,有他在跟前,無言勝有言。他態度隨和,滿面春風,讓你覺得這就足夠了。我非常清楚,正是由於他在跟前,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日子才那麼充滿歡樂。他雖然沒說過一句精彩或幽默的話,但沒有了他,我們會感到乏味無聊。

  一次出遊歸來,途中我目睹了一幕場景,嚇了我一跳。我們遊歷了沙特爾,當時正從那兒返回巴黎。格雷開車,拉里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我和伊莎貝爾坐在後排。玩了一天,大家都累散了架。拉里的一隻胳膊伸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這個姿勢使他的袖口拉了上去,露出瘦長而有力的手腕和微微長了一層茸毛的棕色皮膚的小臂。陽光把那些茸毛染成了黃金色。伊莎貝爾一點聲息沒有,使我覺得有異,便瞥了她一眼。

  

  她一動不動,簡直就像是受到了催眠似的。她呼吸急促,眼睛死死盯著那長了金黃茸毛的結實手腕,以及那隻瘦削、修長而有力的手,臉上一副餓狼似的色相—那色相我在任何人的臉上都沒有見到過。她的臉就像是個面具,燃燒著肉慾。我怎麼也沒想到,她那漂亮的臉上會出現如此荒淫無恥的表情。那是野獸的欲望,而非人的欲望。她臉上的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猙獰和恐怖。那情景讓人厭惡,使得她就像一隻發情的母狗,我看了感到一陣噁心。她無視我的存在,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只盯著那隻隨隨便便搭在椅背上的手,心裡升騰起熊熊的慾火。後來,她的臉上掠過了一陣痙攣和抽搐。只見她渾身一哆嗦,閉上眼睛,靠回到了汽車的角落裡。

  「給我一根煙抽。」她說道,粗聲粗氣的,叫我都聽不出來是她的聲音了。

  我從煙盒裡取出一根煙,為她點著。她狠狠地抽了一口。在餘下的路程中,她始終望著窗外,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回到公寓樓時,格雷請拉里開車送我回旅館,然後將車停放在車庫裡。拉里坐到了駕駛員的座位上,我坐到他旁邊。只見那兩口子在穿過人行道時,伊莎貝爾挽著格雷的胳臂,靠緊他,看了他一眼。我雖然看不清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卻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我心想:格雷夜裡會發現自己的妻子特別狂熱,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伊莎貝爾是由於良心發現才對他熱情似火的。

  6月份已接近尾聲,我得回里維埃拉去了。艾略特的朋友到美國去,把他們在迪納爾 的別墅借給馬圖林夫婦住,這小兩口準備等孩子們一放暑假就到那兒去。拉里打算留在巴黎工作,但給自己買了一輛二手的雪鐵龍汽車,答應八月份上他們那兒去住幾天。在我離開巴黎的前夕,我請他們三個人和我一同吃晚飯。就在這天晚上,我們和索菲?麥克唐納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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