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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3:56
作者: 毛姆
我們約好在公寓裡碰頭,先喝杯雞尾酒,然後出發。我先於拉里一步抵達公寓。我約他們去的是一家很講究的餐館,出入那兒的女子一般都穿得光彩照人,所以我覺得伊莎貝爾也一定會盛裝打扮。我堅信不疑:她一定不願輸給別的女人。可誰知卻見她著一件樸素的羊毛長衫。
「格雷的頭痛病又發作了。」她說,「他痛苦得不行,我不能丟下他不管。我叮嚀了廚娘,讓她伺候孩子們吃完飯就可以走了。我必須親自下廚,給格雷做點飯讓他吃下去。你和拉里最好自己去吧。」
「格雷在床上躺著嗎?」
「沒有。頭痛的時候,他從來都不肯躺到床上的。誰都知道病了就應該臥床,可他硬是不肯嘛。他正在書房裡呢。」
這是個小房間,鑲著棕色和金黃色壁板—壁板是艾略特從一座古堡里弄來的。書籍都放在鍍金的格子櫃裡,上了鎖,防止外人翻閱,也許這樣做倒好,因為這些書大部分是18世紀的有插圖的淫穢書籍,不過,用摩洛哥皮面裝訂起來,看上去倒十分正經。伊莎貝爾領我進去時,格雷正弓著身子坐在一張大皮椅子上,腳下亂扔著一些畫報。他閉著眼睛,往日的那張紅臉呈現出死灰色,顯然痛苦萬分。他打算站起來,但我攔住了他。
「你給他吃阿司匹林了沒有?」我問伊莎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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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司匹林一點兒用都不頂。我有個美國藥方,但是吃了也不見效。」
「唉,別管我了,親愛的。」格雷說,「明天我就會好的。」他勉強一笑,「很對不起,成了你們的累贅。」末了,他沖我說道:「你們都走吧,去布倫園林吧。」
「那怎麼可能呢。」伊莎貝爾說,「你痛苦得死去活來,你想我能玩得開心嗎?」
「可憐的小婦人,看來她是賴上我了。」格雷說完,合上了眼睛。
接著,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看得出他的腦袋裡痛如刀割。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了,拉里走了進來。伊莎貝爾把情形告訴了他。
「真糟糕。」拉里同情地看了一眼格雷說,「有什麼辦法能解除他的病痛嗎?」
「什麼辦法都沒有。」格雷仍閉著眼睛說道,「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我一個人待著。你們都走吧,去玩你們的吧。」
我覺得唯有如此才是合乎理性的,卻又怕伊莎貝爾心裡過意不去,不會同意。
「讓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好不好?」拉里問。
「誰也幫不了我。」格雷有氣無力地說,「頭痛起來真能要我的命。有時候希望還不如一死了之。」
「要說我幫你,表達上不準確。我的意思是可以協助你自救。」
格雷慢慢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拉里。
「怎麼個協助法?」
拉里從口袋裡取出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枚銀幣,把它放進了格雷的手心。
「把這硬幣握緊,手背朝上。我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不要用太大的勁,只要把它攥在手心即可。不等我數到二十,你的手就會張開,銀幣便會落到地上。」
格雷按他的吩咐做了。拉里坐到寫字檯前,開始數數。我和伊莎貝爾站在一旁觀看。一,二,三,四……數到十五時,格雷的手一動不動,後來好像抖了一下。不能說我看見,而只能說有個印象—他那緊攥著的手指慢慢在鬆開。最先離開拳頭的是大拇指。我清清楚楚看見他的手指在顫動。當拉里數到十九時,銀幣從格雷的手裡掉下來,滾到了我的腳邊。我拾起來看看,發現它沉甸甸的,呈不規則形狀,銀幣的一面有一個年輕人的浮雕像,我認出那是亞力山大大帝 。格雷望著自己的手,一臉的困惑。
「不是我有意讓銀幣掉落的,」格雷說,「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裡,右臂架在椅子扶手上。
「你坐在這椅子上舒服嗎?」拉里問。
「頭痛欲裂的時候,只有坐在這兒才感到有點兒舒服。」
「好,讓你自己徹底放鬆。不要緊張,不要慌,什麼都不要做,一切順其自然。不等我數到二十,你的右胳膊將會從椅子的扶手上抬起,直至你的手舉過頭頂。一,二,三,四……」
他慢慢數著數,聲音優美,如銀鈴一般。他數到九的時候,我看見格雷的手幾乎難以察覺地動了動,從皮面的扶手上抬起了大約有一英寸,然後稍微停頓了一下。
「十,十一,十二……」
起先,手震動了一下,接著是整個胳臂開始向上移動,不再架在椅子扶手上了。伊莎貝爾有點兒驚恐,抓住了我的手。當時的情形真是奇怪,那胳膊像是在不由自主地移動。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夢遊過,但可以想像夢遊的人走動起來就像格雷的手臂移動一樣古怪,看上去不像是靠意志驅動的。我覺得,要是靠意志的力量,是很難把胳膊抬得那麼緩慢、那麼平穩。這給人的印象是:一種不受大腦控制的潛意識力量在將他的胳膊抬起,動作就像活塞在汽缸里一上一下的,非常緩慢。
「十五,十六,十七……」
那一個個的數字說出來,簡直慢極了,就像是盥洗室里的一個沒關嚴的水龍頭在滴水,一個水珠、一個水珠慢慢地朝下落。格雷的胳臂一點點向上抬,直至把手舉過頭頂。當拉里說完最後一個數字時,他的胳臂自動落回到了椅子扶手上。
「不是我要抬胳膊的,」格雷說,「是它自己抬起來的,我就是想停也停不下來。」
拉里淡淡地一笑。
「怎麼樣都不打緊,主要是想讓你對我產生信心。那塊希臘硬幣呢?」
我把硬幣遞給了他。
「你把硬幣攥在手裡。」格雷把硬幣接了過去。拉里看著表又說道:「現在是八點十三分。用不了一分鐘,你的眼皮就會發沉,那時你會閉上眼,然後入睡。睡上六分鐘,到了八點二十,你就會醒來。醒來後,你就不再感到頭痛了。」
我和伊莎貝爾都沒有說話,眼睛盯著拉里看。拉里不再言語,目光注視著格雷—那目光雖落在格雷身上,卻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穿越他的軀體瞟向他方。屋裡一片沉寂,出奇的靜,就像夜間花園裡那般鴉雀無聲。突然,我覺得伊莎貝爾抓著我的那隻手猛地一緊。我望望格雷,只見他雙眼緊閉,呼吸通暢、均勻,已酣然入睡。大家都站在那兒,那段時間似乎永無止境似的。我的菸癮犯了,卻又不敢點菸。拉里一動不動,目光飄向遠方不知道哪個地方,木木地睜著眼,仿佛處於恍惚狀態。驀然,他好像鬆弛了下來,眼睛裡的神情恢復了正常。他看了看表。而就在他看表之際,格雷睜開了眼睛。
「哎呀!」他說道,「我肯定是睡著了。」接著,他發了發愣。我注意到他那慘白的臉色不見了,「我的頭不痛了。」
「很好。」拉里說,「抽根煙,然後咱們一起出去吃晚飯。」
「這簡直是個奇蹟。我覺得舒服極了。你這是怎麼弄的?」
「不是我弄出來的。奇蹟是你自己創造的。」
伊莎貝爾去換衣服。趁此機會,我和格雷喝了杯雞尾酒。拉里明顯不願再提剛才的事,格雷卻不肯罷休,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起初我並不相信你會有什麼辦法。」他說道,「我聽從你的吩咐,只是因為我懶得跟你鬥嘴。」
接下來,他把自己的病情形容了一番,說他頭痛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發作之後身體處於崩潰邊緣。而這一次,醒來後精力充沛如初,這叫他簡直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伊莎貝爾換衣歸來,但見她穿著一件我從未見過的拖地長裙,白顏色的,可能是用一種叫羅馬坎平縐的布料做的,外鑲一圈黑紗邊。我不由心想,她打扮得如此漂亮,全是為了叫我們看了高興。
到了馬德里城堡,那兒是一片歡樂的海洋,大家玩得興高采烈。拉里談笑風生、趣話連篇(我以前從見他這麼風趣過),引得大伙兒哈哈大笑。我有一種感覺,他這樣做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免得再詢問他那超凡的能力。不過,伊莎貝爾可是個意志堅強的女子。她可以做些順水行舟的事,但最終好奇心得不到滿足的她是不會罷休的。吃過飯後,大家喝咖啡和品酒。這時,伊莎貝爾可能覺得美味佳肴、香醪美釀以及友好的交談削弱了拉里的防線,於是就將一雙明眸盯住拉里,說道:
「給我們講一講你是怎麼把格雷的頭痛病治好的。」
「那個過程你們自己不都看見了嘛。」拉里笑笑說。
「這種妙手回春的本事是在印度學的吧?」
「是的。」
「這病叫他受盡了洋罪。你能不能把他徹底治好?」
「不知道。也許可以吧。」
「這會徹底改變他的生活。他的頭痛症一發作,兩天兩夜都沒有了行為能力,就是有工作也干不好。而不干工作,他是絕不會開心的。」
「要知道,我是無法創造奇蹟的。」
「可你已經創造了,我可是親眼所見的。」
「不,那不是奇蹟。我只是向他灌輸了一種想法,其餘的都是他自己完成的。」拉里說到此處,轉過頭問格雷:「明天你幹什麼?」
「打高爾夫。」
「我明天六點到你們府上,咱們坐下來談談。」拉里說完,衝著伊莎貝爾莞爾一笑,問道:「伊莎貝爾,十年沒和你跳舞了,願不願看看我是否還能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