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24-09-28 18:26:57
作者: 毛姆
聖誕節前不久,德克·施特略夫來邀請我同他一起過節。每逢聖誕節,他就有點感傷,想跟朋友們一道過節,大家在一起慶祝慶祝。我們倆都有兩三個星期沒有見到斯特里克蘭了—我是因為忙著陪幾個來巴黎短期逗留的朋友,施特略夫則是因為上次跟他發生了激烈的口角,決定與他一刀兩斷。跟斯特里克蘭這種人實在難以相處,他發誓再也不和他說話了,可是聖誕節觸動了他的柔腸,使他覺得不能讓斯特里克蘭獨自一人冷冷清清的過節。他認為斯特里克蘭的心境必然同他的一樣,一想到在這個舉家團圓的日子卻叫那個孤苦伶仃的畫家悲涼地度過,他便於心不忍。他在畫室里擺好了聖誕樹,我猜想他一定會在聖誕樹的樹枝上掛幾件可笑的小禮品送給我和斯特里克蘭。可是,他不好意思去請斯特里克蘭—斯特里克蘭那麼揶揄、羞辱他,而現在他如此輕易就寬恕了對方,未免令他有點抹不開面子。他已決定跟斯特里克蘭化干戈為玉帛,希望我和他一道去完成這趟和解之旅。
我們一起去了克利希大街,但是斯特里克蘭沒有在那家咖啡館裡。由於天氣很冷,不能再坐在室外了,於是我們走進屋子,在皮面長椅上坐下。屋子裡又熱又悶,煙霧瀰漫,空氣污濁。斯特里克蘭沒來,但我們很快就看見了偶爾跟斯特里克蘭一起下棋的那個法國畫家。我和他也有幾面之交,他走過來在我們的桌子旁邊坐下。施特略夫問他看見斯特里克蘭沒有。
「他生病了。」他說,「你不知道嗎?」
「厲害嗎?」
「聽說很厲害。」
施特略夫的臉色一下變白了。
「他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呢?唉,我真蠢,就不該跟他吵架。咱們得馬上去看看他。他一個人,不可能有人照料他的。他住在什麼地方?」
「不清楚。」那個法國人說。
我們發現誰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他。施特略夫越來越難過。
「說不定他已經死了,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的。太可怕了。一想到這情景我就受不了。必須馬上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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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叫施特略夫明白,在巴黎盲目地尋找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說應該先制訂一個計劃。
「是的。但這個時候他也許已命在旦夕,等咱們找到他,就為時太晚了。」
「你先安靜安靜,咱們好好想一想。」我不耐煩地說。
我知道的唯一地址是貝潔旅館,但斯特里克蘭早已離開了那兒,那裡的人肯定不會記得他了。他行蹤詭秘,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住址,所以在搬走的時候不可能說明要到哪裡去。再說,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他住的地方不會太遠。既然他住在貝潔旅館的時候就到這家咖啡館來,後來始終沒有換地方,一定是因為這裡對他很方便。我猛然記起他經常去買麵包的那家麵包店的店主曾經介紹他給人畫過像,於是覺得也許在那兒可以打聽到他的住址。我要來店鋪名錄,開始翻查這一帶的麵包店,結果一共找到了五家。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到這五家麵包店去逐一打聽。施特略夫陪我去了,但很不情願。按照他的方案,我們應該到跟克利希大街相通的那幾條街上去,見到公寓房就進去問問。我的方案雖然簡單,但畢竟奏了效。我們剛到第二家麵包店,問了問櫃檯後的女店主,對方就說她認識斯特里克蘭。她不知道他的確切住址,只說他住在對面三座樓房中的一座里。我們運氣好,到了頭一幢樓,門房就告訴我們可以在頂層找到他。
「聽說他病了。」施特略夫說。
「也可能吧。」門房漠不關心地說,「說實在的[63],我有幾天沒看見他了。」
施特略夫一聽,丟下我就往樓上跑。我跟著到了頂樓時,他已經敲開了一個房間的門,正在同一個穿著襯衫的工人說話。工人指了指另外一扇門,說那裡有個住戶,可能是個畫家,還說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見那個住戶露過面了。施特略夫準備過去敲門,但中途停下來對著我無奈地攤了攤手。看得出他心裡害怕得要命。
「萬一他死了呢?」
「他死不了。」我說。
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我扭了一下門柄,發現門沒有反鎖,於是便推門走了進去。施特略夫跟在我後面。屋裡很黑,只能看出這是一間閣樓,屋頂是斜坡式的,從天窗射進一道朦朧的光線,沒有給昏暗的室內增加多少亮度。
「斯特里克蘭。」我叫了一聲。
沒人回答。屋裡的氣氛真有些神秘兮兮的。站在我身後的施特略夫似乎嚇得在打哆嗦。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劃根火柴照明。我隱約看到牆角有一張床,覺得有了亮光說不定會發現那兒躺著一具屍體。
「難道你沒帶火柴嗎,你這笨蛋?」
從黑暗裡傳來了斯特里克蘭的聲音,聽上去很嚴厲,把我嚇了一跳。
施特略夫叫了起來:「啊,天呀,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劃著名了火柴,四處看有沒有蠟燭。在這一瞬間,我發現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既當住房,又作畫室。屋裡只有一張床,幾幅畫背面朝外靠牆放著,另外還有一個畫架、一張畫台以及一把椅子。這兒沒有地毯,也沒有火爐。畫台上亂堆著顏料、調色刀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在那兒看見了一個蠟燭頭,便將其點亮。只見斯特里克蘭躺在床上,躺得很不舒服,因為那張床對他來說簡直太小了。為了取暖,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了身上。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正在發高燒。施特略夫走到床前,由於情緒激動連聲音都在發抖。
「天啊,我可憐的朋友,你怎麼啦?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病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一聲呢?你知道,為了你我不惜上刀山下火海。難道你還在計較我說的話?我並非真心跟你過不去。我錯了,不該做傻事惹你生氣。」
「見鬼去吧!」斯特里克蘭說。
「別生氣,別鬧情緒。我為你整理整理,讓你舒服些。你病了,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施特略夫把這間骯髒的小閣樓掃視一圈,露出了一臉驚愕的神情。他動了動斯特里克蘭的被子,想把被子整理整理。斯特里克蘭喘著粗氣,一聲不吭,怒容滿面,氣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而我聲色不動地站在那裡,眼睛望著他。
「要是你想替我做點什麼事的話,就去給我買點牛奶吧。」他末了說道,「我已經有兩天出不了門了。」
床旁邊放著一隻裝牛奶用過的空瓶子,還有一張報紙,報紙上有幾粒麵包屑。
「你都吃什麼了?」
「什麼也沒吃。」
「多久了?」施特略夫叫道,「你是說兩天沒吃沒喝了嗎?太可怕了。」
「喝是喝了些水。」
斯特里克蘭說著,目光在一個大水罐上停留了片刻,那水罐放在他一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方。
「我馬上就去。」施特略夫說,「你還想要別的東西嗎?」
我建議他再買一隻熱水瓶、幾串葡萄和幾塊麵包。施特略夫很高興自己能幫得上忙,噔噔噔地跑下樓去了。
「真是個蠢貨。」斯特里克蘭咕嚕了一句。
我摸了摸他的脈搏,覺得他的脈搏跳得很快、很弱。我問了他一兩個問題,他不願回答,再追問下去,他就賭氣把臉轉過去,對著牆壁。沒辦法,只好誰都不說話,靜靜地等施特略夫回來了。過了十分鐘,施特略夫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除了我提議要他買的東西,他還買來了蠟燭、肉汁和一盞酒精燈。他是一個很會辦事的人,一分鐘也沒有耽擱,馬上就煮了一杯牛奶,把麵包泡在裡面。我量了量斯特里克蘭的體溫,發現他已高燒華氏一百零四度[64],顯然病得很厲害。
[63] 原文是法語:En effet.
[64] 華氏一百零四度等於攝氏四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