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09-28 18:26:53
作者: 毛姆
我隔三岔五會見見斯特里克蘭,時不時跟他殺一盤棋。他的脾氣時好時壞。有時候他神思不定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任何人都不理,有時候則會情緒很好,磕磕巴巴地同你聊天。他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而是一張嘴就挖苦你、損你,非把你惹惱不可,歷來是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至於別人是否能受得了,他漠不關心,一旦刺傷了對方,他還以此為樂。他經常拿德克·施特略夫開涮,會氣得施特略夫轉身就走,發誓再也不同他談話。但是,在斯特里克蘭身上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這位肥胖的荷蘭人,使得他又會身不由己地跑回來,儘管害怕不會有好果子吃,仍會對斯特里克蘭搖尾乞憐,活像一隻小笨狗。斯特里克蘭對我卻比較留情,至於為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很特殊。一天,他開口向我借五十法郎。
「這真是叫我做夢也想不到呀。」我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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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想不到?」
「反正我不喜歡。」
「要知道,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我管不著。」
「我餓死你也不關心?」
「我為什麼要關心呢?」我反問道。
他看著我,把我打量了一兩分鐘,一面捋著他那亂蓬蓬的鬍子。我對他笑了笑。
「有什麼好笑的?」他說,眼睛裡閃現出一絲惱怒的神色。
「你真是太沒記性。你說你不對任何人負有義務,那別人也不對你負有義務呀。」
「如果我因為交不起房租被攆了出來,逼得去上了吊,難道你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
「一點也不會。」
他咯咯笑了。
「你吹牛。如果我真的上了吊,你會後悔死的。」
「那你就試一試,試一試就知道了。」
他眼睛裡露出一絲笑意,默默地攪了攪他的苦艾酒。
「想不想殺一盤?」我問道。
「殺一盤就殺一盤。」
我們開始擺棋子。擺好以後,他注視著面前的棋盤,眼神很鎮定。當你看到自己的大軍已布好了陣,隨時準備廝殺,心裡總會有一種快慰的感覺。
「你真的以為我會借錢給你嗎?」我問他。
「我看不出來你為什麼會不借給我。」
「你這話叫我覺得意外。」
「為什麼?」
「你心裡還是懂點人情世故的—這一發現讓我感到失望。如果你不那麼天真,想利用我的同情心來打動我,我會更喜歡你一些。」
「如果你被我打動,我會鄙視你的。」他回答說。
「那就好。」我笑了起來。
接下來,我們開始下棋。兩人都全神貫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棋盤上。一盤棋下完之後,我對他說:「你聽我說,如果你缺錢花,讓我去看看你的畫怎麼樣?如果有我喜歡的,我會買下的。」
「見你的鬼吧!」他說。
他起身就要走,卻被我攔住了。
「你還沒有付酒錢呢。」我笑著說。
他罵了我一句,把錢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之後,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但是一天傍晚,我正坐在咖啡館裡看報紙,他卻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下。
「你原來並沒有上吊啊。」我說。
「是的。我找到了事做,正在給一個退休的水暖工畫像,可以拿到兩百法郎。」[62]
「你是怎麼搞到這差事的?」
「我買麵包的那家麵包店的女人介紹的。水暖工跟她說過,要找一個人給他畫像。我得給她二十法郎的介紹費。」
「水暖工是怎樣一個人?」
「長得很驚人,一張大紅臉像猴屁股,右臉頰上有一顆大痣,上面長著長長的毛。」
斯特里克蘭這天興致很高。當德克·施特略夫走來同我們坐在一起時,他便對施特略夫展開了攻擊,肆意地取笑他。他挖苦人很有一套,善於找這位不幸的荷蘭人的痛處,手段之高明令我肅然起敬。他這次用的不是譏諷的細棍,而是揮舞起了謾罵的大棒。他的攻擊來得非常突然。施特略夫被打得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防衛能力,沒有目的地東跑西竄,張皇失措,暈頭轉向,會讓你想到一隻受了驚的小羊。最後,淚珠撲簌簌地從他的眼睛裡滾了出來。糟就糟在:儘管你恨斯特里克蘭,覺得他的表現很可怕,你還是禁不住要笑起來。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們流露的是最真摯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德克·施特略夫正是這樣一個人。
但儘管如此,我回顧起在巴黎度過的那個冬天,德克·施特略夫還是給我留下了極為愉快的回憶。他的小家庭有一種十分溫馨的氣息,夫妻兩人構成了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圖畫,叫你想起來就感到舒坦;他對妻子的愛純真、誠摯和高尚。他固然滑稽可笑,但感情真摯,讓人感動。至於他妻子對他有著怎樣的感受,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很高興她對他也溫柔體貼,有著相濡以沫的情結。假如她有幽默感的話,看到丈夫這樣把她放在寶座上,當作偶像般頂禮膜拜,一定會覺得好笑的;但是儘管她會笑他,一定也會覺得高興,會被他感動。他是一個忠貞不渝的愛人—當她老了以後,失去了圓潤的線條和可人的風韻,在他的眼睛裡依然會美麗如初,永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子。他們的生活井然有序,安逸和愉快。他們家只有一個畫室、一間臥室和一個小廚房,所有家務事都由施特略夫夫人自己做。德克埋頭繪製他那不倫不類的畫作時,她就買菜、做飯、縫衣服,成天忙忙碌碌,勤勞得像一隻工蟻。傍晚,她就坐在畫室里繼續做針線活,而德克則彈鋼琴,彈出的曲子我敢肯定她是聽不懂的—他的彈奏很有品位,但總是過於情緒化,將他那顆誠實、多愁善感、激昂的靈魂全部傾注在了曲子裡。
他們的生活從某種角度看猶如一首牧歌,具有一種獨特的美。德克·施特略夫的一言一行所表現出的荒誕滑稽給這首牧歌添上了一個奇怪的調子,好像一個無法調整的不和諧的音符,但這反而使這牧歌顯得比較摩登、人間煙火氣比較濃,像是在嚴肅戲劇里插入了一個粗俗的笑話,以俗襯雅,使美更美。
[62] 作者註:該畫原由里爾的一個有錢的廠商收藏,德軍壓境時,廠商丟下畫跑了。現在這幅畫收藏在斯德哥爾摩國家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