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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4:00:18 作者: 許開禎

  孟東燃沒想到,自己會和趙乃鋅發生衝突,而且言辭到了從未有過的激烈程度。

  也許,這一架早該吵,只是他們都克制著。官場中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會克制,善於克制,能把心裡所有的不快壓制住,臉上卻表現得對你很尊重、很友好。有人說克制是官場必修課,也是官場中人必要經過的一道修煉。孟東燃和趙乃鋅都是官場高人,這方面自然做得比別人優秀。但是這一天,兩人卻撕破了臉,再也克制不住。

  看來,誰都不是聖人,誰都有軟肋。兔子不咬人,不是兔子溫柔,而是兔子沒急,真到急的時候,沒牙的兔子也能給你咬出幾道硬傷來。

  那天趙乃鋅將孟東燃叫到辦公室,一張臉黑青著,看上去陰雲密布。

  「行啊東燃,你現在越來越會湊熱鬧了。」

  「熱鬧?」孟東燃不解地看住趙乃鋅。

  「不是嗎?你看看現在桐江,哪裡不是你孟副市長點起的火?滿城硝煙,煙霧騰騰,我趙乃鋅給你滅火還來不及呢,你又跑出來點了。」

  孟東燃本來想擠出點笑,暖和一下趙乃鋅的臉,也好讓趙乃鋅對他暖和一點。但這天趙乃鋅顯然不想暖和誰,連挖苦帶打擊,將孟東燃訓得抬不起頭來。要是光抬不起頭,孟東燃也不會還擊,關鍵是,趙乃鋅得寸進尺,訓著訓著,就往孟東燃心上捅刀子了。

  「真看不出啊東燃,我趙乃鋅這一路走來,遇過不少人,雖然也被人下過黑手,使過絆子,但鼻青臉腫讓我無臉見人的,還從沒有過。這次,我是領教了。」

  

  孟東燃克制的那根神經終於垮了,不,是憤怒地斷了,另一根神經跳出來,一反常態地說:「書記太言重了吧,我孟東燃既不放火也不挖坑,書記您也沒摔著碰著,這不還好好地坐在這裡嗎?」

  「那我是錯怪你了?」趙乃鋅哼哼一笑,笑出一臉的輕蔑或鄙視來,跟著又道,「東燃你是不是覺得火還放得不夠,還要到醫院再去點一把?」

  「少提醫院!」孟東燃忽然就叫了。他的叫聲把趙乃鋅驚了一驚,也把他自己駭了一駭。

  趙乃鋅猛地站起來:「不讓我提醫院你跑醫院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文章還沒做夠?」

  「我做文章?我孟東燃做什麼文章了?人在醫院躺著,生死未卜,我去看一眼怎麼了,犯著哪條哪款了?」

  「你覺得醫院必須去是不,你渾身充滿正義感是不?」趙乃鋅的聲音也高了許多,臉上的憤怒已經在燃燒。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弱者,她的男人死在了推土機下,十五歲的啞女被人強姦,她的整張臉又被人毀了!」

  「被人毀了?東燃你聽誰說的,誰又在製造謠言?那天你不也在現場嘛,你沒看清是不是,好,我現在告訴你,趙月蘭是自毀,自毀你懂不?」

  孟東燃心裡「咯噔」一聲,儘管是在吵架,但還沒有讓他失去思維,也沒有失掉聽力。趙乃鋅話中意思,他還是準確地聽了出來。

  他們又想玩障眼術,又想把一切推給遇害者!

  「自毀?那羅副省長也是自毀了?」

  這話,這話說得屋內兩個人全都鎮住。趙乃鋅瞳孔放大了幾倍,孟東燃也被自己這話驚出一身冷汗。他怎麼能這麼說呢?怎麼能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呢?

  「好吧,好吧,既然這樣,那就這麼著吧。」趙乃鋅頹然跌坐在椅子上,語氣已經連貫不起來。

  孟東燃還陷在震驚中,剛才這話怎麼就毫無阻礙地說了出來?

  如果這天到這裡結束,孟東燃或許還不會太絕望,也不會發生後來那麼多事。憤怒是有底線的,每個人的憤怒都不過是自己情緒到了極端化時不正常的表現,跟事物的真相併無關聯,尤其跟事物的走向更無什麼聯繫。凡事不會因為個別人的憤怒而停下,官場中諸多事,都是在一大批人的憤怒中往下進行的。

  你可以怒你的,但你休想阻止我!

  可是這天沒停下。都怪趙乃鋅。孟東燃都打算往外走了,內心裡他還是不想跟趙乃鋅鬧翻,跟現任書記鬧翻,結局是什麼他比誰都清楚。你可以沖整個世界發火,獨獨不能對頂頭上司發火。因為整個世界報復你,是以後的事,或許永遠不會報復,世界說穿了是一種虛無,是空,不是某個具體的存在。頂頭上司報復你,卻是瞬間的事。這個世界上沒人不講報復,大度或寬容是句冠冕堂皇的話,虛得絕不可信。

  就在孟東燃轉身的一瞬,趙乃鋅突然又說:「東燃啊,能告訴我,到底為什麼?」

  孟東燃只好轉過身來。趙乃鋅這句話,跟前面口氣完全不一樣,似乎軟了,暖了,妥協了。但又不全是這樣,孟東燃還是聽到了責備、質疑。他也用同樣的口吻說:「書記,您可能多慮了,事情沒您想得這麼嚴重。」

  「還不嚴重,東燃你想怎麼嚴重,你把大家都逼進了死胡同。梅市長走了,思源同志在給你擦屁股,全市都在為你擦屁股。」

  「為我擦屁股?」孟東燃本來已經靜下來的心又激起漣漪。

  「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你背後鼓動章老水,不是你慫恿趙月蘭,會有這樣的插曲?這個插曲太大了,東燃啊,你我都是玩政治的,政治是這樣玩的?」

  孟東燃似乎被擊中,默默咀嚼半天,牙一咬又道:「書記,我沒有玩,我也沒有鼓動誰。有些事是藏不住的,你越壓,它越往外冒,不如就讓它痛痛快快冒出來。」

  「說得容易,且不論你東燃這次做過什麼手腳,單就論情,我跟你論情行不?」趙乃鋅有點急了。

  「行,聽書記您的。」

  「我問你,我對你東燃咋樣,梅市長又對你咋樣?」

  「這個……」孟東燃突然被問住。他絕沒想到趙乃鋅會把話題往這個方向轉,而且一下推心置腹起來,他有點慌亂,有點被人偷襲的感覺。

  「這個嘛……」他又吞吐一聲,舌頭好像打軟,不聽他使喚。

  「你不好說是不,那我替你說。我趙乃鋅對你東燃從來沒二心,我相信梅英對你也沒。離心離德的是你,背棄的也是你。東燃你別狡辯,聽我把話說完。我承認,從我到桐江,你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是鐵了心跟我乾的。我趙乃鋅能有今天,也與你東燃的真誠扶助、坦誠相待有很大關係。當初我跟常國安有矛盾,你兩頭周旋,為我化解不少危機,也讓我在桐江堅定地立住了足。後來向明書記出事,也是你用出色的智慧和應變能力,為我控制局面,沒讓我受到任何負面攻擊。這些,我趙乃鋅都記著,也打心底里感激你。可是東燃啊,你現在變了,變得我不敢相認。以前你什麼都能忍,什麼也能裝,你是最最糊塗的明白人,可現在你變得明白,成了明白的糊塗人。」

  「我沒變。」孟東燃固執地說。

  「沒變你就不會挑事,就不會置大局不顧,置桐江穩定不顧,也不會拿別人的前程出自己的風頭。」

  「我拿別人的前程出自己風頭?」孟東燃幾乎要笑出聲來。

  「難道不是?東燃你原來是一個踏實的人,一個不計較自己得失的人,一個把別人前程看得比你自己前程還重要的人。現在不,現在你學會鑽營,學會權謀權術,學會借力發狠了。」

  「發狠?」孟東燃越發聽不明白,感覺趙乃鋅在拿刀解剖一個根本跟他無關的人。

  「東燃,聽我一句勸,別把事情做得太過。這條河上擠的人,水性都還行,誰不比誰差哪兒去。掀翻了船,掉下去一兩個,頂多當熱鬧。掉得多了,怕會砸著別人。」

  「書記在警告我?」

  「權當是朋友間的肺腑之言吧,聽進去呢,就聽一點,要是聽不進去,就權當我沒說。不過有句話今天我要跟你講清楚,桐江已經夠亂,現在的中心工作就是維穩,儘快平息風波,讓一切回到軌道上。我不容許任何人再以任何方式給我趙乃鋅出難題,給桐江出難題。你跟梁思源的過節我請你先放一步,不要在這個時候把什麼都翻騰出來,對他不利,對你也不利。」

  「這不是個人恩怨!」

  「是不是你說了不算,我趙乃鋅說了也不算,這麼多人長眼呢,他們會看。還有,好好想想,你是怎麼到副市長位子上的。光說別人屁股不乾淨,我們自己乾淨?」

  孟東燃臉成醬紫色,趙乃鋅開始揭他老底,翻他後帳了。

  恰在這時候,趙乃鋅桌頭上的電話猛地叫響,聲音很急。趙乃鋅看了一眼,沒接,還想往下說,手機又響個不停,這才停下話,一把抓起電話,喂了一聲。

  還沒說上兩句,趙乃鋅臉色大變。

  「什麼,跳樓了?一群混帳,你們簡直就是飯桶,那麼多人看一個女人,居然讓她跳樓,我看這爛攤子你們怎麼收拾!」

  幾乎同時,孟東燃的手機也叫響,羅世玉向他報告了剛剛發生在醫院的慘劇。

  趙月蘭跳樓自殺,摔成了一團肉醬!

  趙月蘭是從住院部六樓跳下來的,關於她的死,桐江後來出了好幾個版本。集中起來,說法有兩種。一種說,趙月蘭忍受不了劇痛,太煎熬了,臉被毀掉又不及時治療,等送進醫院,整個頭部都開始腐爛,耳朵都要掉下來,那份劇痛是受不了的,她是被痛逼死的。另一種說法,趙月蘭想活,不管怎麼,她還有兩個孩子,她死了,孩子咋辦?但有人不想讓她活!事物總是發展變化著的,一開始沒人想讓她死,覺得她活著,壞事也壞不到哪裡,頂多就是製造點小麻煩。有時候,人是需要一點麻煩的,什麼麻煩也沒,並不是好事。這是羅帥武在省人民醫院跟梁思源和一同去的權國禮說的,梁思源當時痛斥趙月蘭,說壓根兒沒想到這個女人會跳出來製造麻煩。權國禮接話就說:「敢拿硫酸潑省長您,反了天了,那天我就不該手軟,破她一張臉,算是輕了。」羅帥武嘆一聲,沖權國禮說:「她就一小麻煩,不礙事的。」權國禮說:「請省長放心,有機會,我把這麻煩解決了。」羅帥武當下搖頭,跟梁思源和權國禮語重心長講了一番,其中就講到麻煩的辯證學。說有些麻煩看似很大,其實不然,有些麻煩看似很小,壞起事來卻很徹底。人活著,不能一點麻煩也沒,必要時候,是要有一些小麻煩來敲打自己的,免得太安逸,忘了危機。後來又講到,真正困擾一個人前程的,不是那些大家都看在眼裡的麻煩,而是誰也看不見但又真真實實存在著的,潛伏在麻煩背後的那些黑手,才是最致命的。

  羅帥武用了黑手這個詞。

  現在,這隻黑手出現了。權國禮認定就是孟東燃,於是當機立斷,跟誰也沒請示,既不向梁思源匯報也不向羅帥武的秘書於海洋打招呼,直接來到醫院,將值班醫生還有護士打發走,把樓上值班的警察也支走,一個人對付趙月蘭。趙月蘭哪裡還能受得住那份折磨,她的心已被重型卡車輾軋過無數次了,早已脆弱不堪,稍稍再一折磨,就徹底垮了。

  當然,桐江官方發布的消息不是這樣。趙月蘭出事不到兩小時,孟東燃被通知去開會,這次會議只有少數領導參加。孟東燃一開始不在與會者範圍,會議快要開始時,趙乃鋅忽然讓人通知讓他也來參加。

  「把孟副市長也叫來吧,他可能對這事關心。」趙乃鋅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口氣說。

  會上趙乃鋅沒說什麼,有關趙月蘭死亡的消息,是梁思源向大家通報的。梁思源用異常悲慟的音調說:「在『9·26』惡性上訪事件中企圖自焚的趙月蘭,經過多方搶救,傷情已有所控制。但在今天上午十時三十五分,趙月蘭間歇性神經病突然發作,自己從六樓摔了下來,當場死亡。」

  趙月蘭被鑑定為間歇性神經病!

  孟東燃的眼神跳了幾下,旋即又熄滅,因為他看見,趙乃鋅錐子似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他。梁思源向會議大致說了說情況,又匯報了一下市政府對善後事宜的打算,然後目光對住趙乃鋅,詢問道:「書記還有什麼指示?」

  趙乃鋅出其不意地丟出一句:「這事還是讓孟副市長發表點意見吧。」

  與會者的目光就都盯在了孟東燃臉上。孟東燃忍了幾忍,最後沮喪道:「既然是間歇性神經病,那就按梁市長的意見辦吧。」

  趙乃鋅晃晃悠悠地抬起目光:「大家有什麼意見就發表在會議上,今天範圍雖小,但也是市委召集的會議,如果形成決議,我希望大家就能遵守。不要會上不說,會後亂說,尤其是孟副市長。」

  一個書記把話說到這程度,意思已經明白不過了。孟東燃心裡卷過一股黃風,抬起的頭又垂下,他知道,自己跟趙乃鋅的關係,再也無法修復。

  人跟人的關係是很複雜的,有些人看著是朋友,關鍵時候卻會成敵人。有些人明明是敵人,關鍵時候又是很鐵的朋友。生活中培養起來的感情可能是真感情,工作中建立起來的關係,只能是關係。這是很久之後孟東燃才悟到的。在此之前,他始終堅持著一條,對誰好,就一門心思好到底,碰了釘子也不回頭。但這一條在趙乃鋅面前徹底碰得粉碎。

  他不怪趙乃鋅。責怪別人永遠是愚蠢者的做法,是敗者的行為。真正的智者,永遠在追問自己,會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想,會替別人先找到一個理由,然後再讓自己解脫。能解脫了別人才能解脫自己,讓別人背負十字架的人,自己永遠在十字架之下。

  孟東燃想,趙乃鋅所以如此堅定地將背叛罪名強加給他,理由無外乎兩點。一,他應該永遠跟在趙乃鋅屁股後面,就跟當發改委主任時那樣,做趙乃鋅的影子,做智囊,做消防員,就是不能做他自己。擔任副市長後,孟東燃角色發生變化,跟趙乃鋅的關係也發生了變化,這讓趙乃鋅無法接受。任何人都希望別人死心塌地為自己服務,而不想別人跟自己平起平坐,尤其權力場中。一日為臣,終生為奴,這是每個官員對下屬的要求。二,趙乃鋅可能更恨的,是他添了亂。沒有哪個領導希望部下給自己添亂,更不希望有人在自己的任期內捅出馬蜂窩來。誰都希望平平安安把這屆官當過去,當得舒心一點,當得風光一點,當得也體面一點。出點政績不容易,就算出了,還要讓上級能看得見聽得到,還要讓上級喜歡、肯定。但說錯一句話,稍稍哪些地方不注意惹出事來,你所有的努力都會化為泡影。不管是趙乃鋅還是梅英,都不希望桐江現在曝出什麼醜聞,不管這醜聞牽扯到誰,曝了,對他們就不利。而孟東燃堅持要做的,恰恰就是曝醜聞,曝內幕,而且目標直指羅帥武!

  趙乃鋅當然會憤怒,甚至認定,孟東燃不是跟羅帥武過不去,是跟他過不去。要不,怎麼會讓孟東燃去想,怎麼當上副市長的?那話的潛台詞,不就是孟東燃是他趙乃鋅一手提攜起來的,孟東燃這樣做,等於是恩將仇報!

  我是恩將仇報麼?孟東燃在自己的人品面前重重打了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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