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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7:52
作者: 許開禎
羅駿業這天講了一大堆。
他從內心裡,是反對搞什麼經濟合作區的。「假的,空的,我們現在為什麼這麼喜歡空和假呢?」羅駿業發出這樣的詰問,他知道田家耕回答不了,接著又道,「老田啊,我幹了一輩子,到現在才發現,我是把自己一輩子給耽擱了、毀了。說輕點,這一輩子都在干無意義的事,對社會無意義,對國家無意義,對個人,更無意義。說重點,是做了一輩子假,講了一輩子空話。不怕你笑話,我現在回家,在老婆孩子面前,都不會講真話了。我怕這樣下去,連人話都講不了。」
「沒這麼可怕吧?」田家耕半是玩笑半是較真地問過去一句。
「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將來人們朝我臉上吐痰啊。」羅駿業嘆一聲,又問,「人大下去的胡老你還記得吧?」
「記得,怎麼能不記得他呢。」田家耕點頭。胡老是原南州市委副書記,後來擔任南州人大主任,五年前退的休。
「前幾天我在醫院碰到他,老了,病了,怕是,堅持不了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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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田家耕一震。
「想不到吧,他是讓人氣病的。晚上散步,在門口被一大夥人圍住,問了他許多問題,有些是他在位子上時發生的,有些,真的跟他無關,可人家把帳記在了他頭上。過去有個女的,托他辦過事,事倒是辦成了,將她兒子調進了國企,但現在國企沒了,她兒子兒媳全下崗了。那婦女也著實不講理,追前追後跟老胡討要當時送過的禮,全都折了價,連利息加一起,一共八萬多。老胡說她不講理,她竟然吐了老胡一口痰,把老胡臉抓破了。老胡一病不起……」
田家耕心裡沉旬旬的,類似的事,他也聽到不少,現在官場最怕啥,就怕離職退位後如何見人。被人追著退禮退錢的事,更多。田家耕被免去古坪縣長後,古坪那邊有十幾個人,組了團來到南州,就住在他家小區對面,天天堵他。嚇得妻子小橋不敢出門。他在古坪時,是收過一些禮,但絕不多,跟時下的流行規則比起來,簡直就不值一提。可人家見他落魄了,徹底沒權了,一條煙也不放過,還是追來了。有些人更是渾水摸魚,過去請他吃頓飯,現在就說給他送過好幾萬,給他提過兩瓶酒,現在敢說禮品袋裡還塞了五萬。能拿他們怎麼辦呢,當權力不在你手裡時,你就徹底成了弱者,成了權力的替罪羊。他樓上也有一位,是從副市長位子上下來的,退位後被人干擾了三年,有時半夜三更,忽然聽樓道里人聲大作,出來一看,有人在副市長門前燒冥紙,被家人發現,幹了起來。
現在的官員啊,輝煌時你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你的,一旦下了台,整個世界都能把仇恨不滿朝你潑來。田家耕真是不想再憶起這些,但他搞不懂,羅駿業今天為什麼如此傷感、悲觀?一開始還以為,是羅駿業朋友出事影響了他心情。羅駿業那位朋友姓高,南州國土局長,很顯赫的職位,三個月前突然被一場風暴卷了進去,目前查明,高在擔任國土局長五年期間,貪污受賄高達六千四百萬元,僅在南州就擁有十六套房,省城、北京、桂林、南京等七地還擁有房屋十多套,單是跑馬就接受了三輛。高的一子一女均在國外,妻子在國外幫女兒帶孩子,基本算是裸官,就是赤條條一人在國內為官斂財的那種。這樣的大案,在南州還是很少有,所以震動較大。
但是後來田家耕發現,羅駿業並不是因此事受了刺激,影響是有,但絕不是找他喝酒的理由。理由還在目前南州的困局上。羅駿業是從心底對當官煩了,怕了,也有新的思考了。
「老田啊,我是不想再在這渾水裡繼續趟下去了,趟不動了,累。你不一樣,你有才華,有智慧,更有抱負,再者,也有好的人脈。人脈很重要啊老田,你應該有更好的未來,現在這活兒,幹著沒勁,也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秘書長您千萬別這麼說,家耕能有今天,還是各位領導提攜的結果,要不然,還窩家裡發呆呢。」
「家耕啊,咱倆之間不說虛話,更不說空話。虛話空話說了半輩子,說夠了。今天約你來,是想推心置腹談談。也許毫無意義,也許呢,對你多少有點用。」
田家耕楞了片刻,知道再不能打哈哈了,當別人把誠心露出來時,你再報以敷衍,那就是大不敬了。有些人,是傷不起的,有些情份,是要拿真心去維護。於是他說:「我得敬秘書長一杯,你表示下就行,我喝乾。感動啊秘書長,我家耕不是糊塗人,秘書長有的感慨,我田家耕也有,秘書長有的困惑,更有。只是,往前一想,不敢表示出來。我們嘴上是貼著封條的,心裡也有。怎麼說呢,我們都是活在套子裡的人,踏進這個門時,我們的腦子,就不能朝正常人那樣去想問題了。我們的心,也得狠點,硬點,還得毒點……」
「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羅駿業附和一句。兩人碰杯,羅駿業這天酒興很濃,田家耕再三阻攔,他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瓶酒很快見底,紫嫣又開了一瓶。桌上的菜幾乎未動,似乎是拿來擺樣子的。其實官場太多的飯局,都是樣子,吃不是中心,菜是鋪墊,酒是催化劑,話,才是重點。
兩人發了一通感慨,羅駿業才將話題轉回來:「柳市長跟我談了,市長讓他多依靠你。其實談與不談都沒關係,眼下這情況,你家耕看得比誰都清楚。一邊呢,書記不想動,就想穩穩噹噹過日子,把這一任幹完算了。這怪不得他,掉進水裡一次過的人,能有目前這狀態,已經很不錯了。另一面呢,有人想動,還想大動,這不就把難題出給了萬?萬現在是騎虎難下啊,他要不動,上面不答應,對他自己也不利。要是動呢,又擔心撥出蘿蔔帶出泥,傷及到其他人。有些秧是扯不起的,下面根根絮絮,千絲萬縷,全都扯了起來,怎麼收拾?」
羅駿業說的很中肯,田家耕聽的也中肯。羅駿業是說出了一些根本,官場中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謀略,很難評價他們誰對誰錯,關鍵要看哪種更見效果,更實用。官場很多話是喊給別人聽的,講話的人未必會按他講的去做,也未必真心期望別人去那麼做。所以講那些大話空話,是他必須講。
但對高原的評價,田家耕有些不贊同。一開始他也認定,高原有過一次驚魂,風波平息後,開始很庸,說穿了,就是不敢再動作,啥也不想做,只想維繫現狀,把最後一程走完。但最近,他對高原有了新的看法,高原表面上是這樣,內心未必,田家耕感覺到,高原是把很多希望寄托在了萬慶河身上,希望萬慶河能幫他完成些什麼。上次高原沖萬慶河發威,不是怪萬慶河做了什麼,而是怪萬慶河把該做的沒做,讓他的等待遙遙無期。
未等他開口,羅駿業又憂心忡忡說:「我跟柳市長都擔不起這責,能力所限,心境也癱了,怕是現在也只能靠你家耕。可我還是擔心,這水,家耕你趟麼,能趟出啥結果呢?」
一語問的,田家耕的心越發沉重。萬慶河是沒把這層意思直接表達出來,說的遠比羅駿業含混、模糊,典型的領導語言。現在經羅駿業這麼一說,就知道有些東西已成定局,他是逃不開避不掉了。
田家耕認真思考一番,人要是顧慮太多,這輩子就什麼也別做。再說所有的顧慮都是衝著未知,未知的東西,你越怕它就越強大,不如先將它預想得弱小一些。人生說穿了,不就是拼的一個過程麼?金華一個女子,都能拿出英雄的氣概來,他又怕啥?
想到這,話頭一轉說:「猛地想起件事來,正好聽聽秘書長意見。」
羅駿業眉頭一擰,旋即又鬆開,淡淡說:「說吧,我聽著呢。」
「接待辦還有些庫存,有些跟您說過,有些呢,沒跟您說,少嘛,當然也重要。我想動一下。」
「你這是……」羅駿業話問一半,不問了。他太清楚田家耕指的是什麼。當初南州大風波,前書記還未進去前,市里是搞了幾樣寶貝的,具體是啥,羅駿業不清楚,他也是聽別人說的。目的呢,就是用來化解那場危機。糟糕的是,市委和政府這邊同時搞了,這就把難題出下了。書記那邊一送,市長高原肯定也會送,兩人當時關係又緊張,為了自保,一個盯著一個,誰也不放過誰。就這樣,弄最後,前書記進去了,高原從高架橋上溜了一圈,又平安落地。但這幾樣東西,卻一直放著。有些東西是不能長久放著的,越是有價的東西,風險也就越大。有次羅駿業跟高原吃飯,婉轉間,高原提起這事,意思就是找個合適的時候能不能把這幾件「物品」給處理了?羅駿業當時沒表態,因為他實在不好表態。他是後來才到秘書處的,對之前接待辦許多事,包括許多禮品,他都裝不知。有時裝不知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智多星在官場是最活躍的人,也是最危險的人,但絕不會成為最有前途的人。今天聽田家耕這麼一說,羅駿業就知道,田家耕要替高原清理「垃圾」了,不管多貴重多價值連城的東西,一旦成了一種危險,就只能拿它當「垃圾」看。
「不就是一點垃圾嘛,能動就儘早把它動了,免得放那兒,誰也惦記著。」羅駿業說的非常輕描淡寫,臉上一點波瀾也沒。
田家耕心裡一松,朗笑著道:「那好,我就直接處理了,到時也不麻煩找您簽字了。」
「你看你說的,全權處理就是,這樣的小事要是匯報,你家耕還工作不工作了。」
兩人說說笑笑,輕鬆自如間就把田家耕心頭一個重大的負擔給解了。田家耕所以提出這事,是那幾樣東西對他有用,他也是深思熟慮過的。與其閒放,不如讓它們派上些用場。之所以不讓羅駿業簽字,就是不想讓羅駿業承擔任何責任。在官場,簽字有時候是權,有時候是債。大筆一揮,名字落下去,事情是辦了,面子也有了,但禍根也有可能因此種下。所以什麼事該讓領導簽字,什麼事不該,就成考驗你智商的一道難題。
好在,田家耕這方面不缺智商,經驗堪稱老到。
這天他們一共喝掉了三瓶。一向不能喝酒的羅駿業,這天狀態極佳,也極興奮。田家耕一開始還攔著,後來不攔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雖為南州要員,但又都算是性情中人,平時那種酒,不是喝,是灌,硬往下灌。這天這酒,卻喝得相當痛快。三瓶下去,兩人居然都沒事。尤其羅駿業,精神煥發,氣定神閒,看上去又回到當教委主任那陣。
這晚田家耕還得到一個好消息,秘書長羅駿業給紫嫣物色了一個新男友,比紫嫣大八歲,中學教師,也是吃渭水河長大的。
「改天我做東,擺一桌,讓你們見見面。田秘書長到時也來,共同把把關,我們得把紫嫣嫁出去啊。」
紫嫣羞臊極了,面部飛紅,怪怪地看住田家耕,突然間了有少女狀。那樣兒,看得田家耕心裡亂七八糟。後來他想,是啊,是該給紫嫣物色個家了。等忙過這陣子,一定要騰出點時間來,想想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