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2024-09-26 13:47:55
作者: 許開禎
田家耕開始出牌了。儘管名義上,南烏合作仍然由柳明副市長全權負責,但柳明把話說的很清楚,接下來該唱什麼戲,就全看田家耕的,他充其量搞好服務工作就行。
這話柳明是從心底里說出的,工作止步這麼長時間,他無臉跟萬慶河交待。萬慶河主動把田家耕推他面前,令他感激不盡。雖然他不相信田家耕會有什麼魔法,會把僵局一下打開,但多一個人多份力量,這點上柳明還是很能想得開。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田家耕決定先從明膠廠著手,一堆麻擺你面前,首要的任務是搞清它為何亂,找出頭緒再理之,會事半功倍。這天他把陸乙春和工信委一位領導請來,說是有好茶,請二位品嘗。陸乙春一來就批他,抱怨田家耕最近玩失蹤,不理她。「你可欠我好多頓了,害得我天天為吃飯發愁,你看看,腰都細了幾圈。」「跟著領導腐敗慣了,領導一不叫,心就發慌。」陸乙春說話還是那麼信口開河,一點防不設。田家耕淡淡一笑,最近是沒怎麼理陸乙春,這裡面有兩個原因,一是南烏合作觸礁受阻,他跟陸乙春接觸的機會就少了。因工作接觸是一碼事,因私人關係接觸又是另碼事,弄不好會讓人抓小辮子,還會給你按一個小幫派的名。二是有天田家耕聽汪科長說,關鍵在某個酒局上歷數他的種種不是,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說他人在曹營心在漢,到現在還沒把注意力從招商局收回到秘書處。同在酒桌上的蘇景文更是說:「那是人家的大後方啊,因了、累了,總得有個伸腿的地兒不是?」
這話就有些惡毒了,等於在公開傳播他和陸乙春的緋聞,田家耕不能不小心。不跟陸乙春接觸,也是有意迴避謠言。他可以倒在權力下,但絕不能倒在謠言下,尤其男女方面的謠言,不值。況且他跟陸乙春,能生出什麼緋聞?!這個世界本來不亂,是人把世界搞亂搞複雜了。
「瘦身還不好啊,多少女的想瘦還瘦不下來呢,聽你這樣一說,我特有成就感,是不是啊建華?」
被稱作建華的是工信委副主任郭建華,一直跟田家耕保持著密切往來,田家耕擔任古坪縣長時,郭建華是另一個縣的副縣長,後來調工信委,也是通過田家耕在高原這邊說了一番話的。此人比田家耕年輕幾歲,前途非常看好,他在縣裡看不到希望,如果按部就班,先熬上縣長再熬上縣委書記,那得相當長的過程,所以想從上面搏起。官場有兩條通道,一是從下往上,二是從上往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關鍵要看你的資源在哪,優勢在哪。郭建華的優勢在於懂企業,懂經濟,是專業型幹部。專業型幹部走地方路線,顯然吃虧,不如從專業部門往上走。正好原來的經貿、鄉企、中小企業管理局幾家合併,成立工信委,郭建華就想抓住機會。目前他在工信委排名第二,如果順利,一兩年之內,就能扶正。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下自己的棋,大家合起來,又在下一盤更大的棋。只是有時候,棋和棋是衝突的。這個世界所有的矛盾,都來自於棋的矛盾。
見田家耕打趣,郭建華笑道:「我們的陸局是越來越漂亮了,我建議陸局寫本書,把自己瘦身美容的經驗傳授出去。」
「我也想寫呢,現在不是到處提倡瘦身麼,這個要栽那個要簡,都講輕裝上陣。可惜我寫不了,我還指望有大領導寫出來,當秘笈一樣讀呢。」說完,眼神朝田家耕這邊瞥了瞥,先在沙發上坐下。她的確瘦了,前段時間她真是在發福,眼看著腰就沒了,兩條腿也變得粗壯。這段時間她加強了鍛鍊,天天打球,晚上還偷偷到健美中心去活動,把原來熬在酒桌上的時間又熬在健美器材上,效果令她興奮。女人嘛,哪個不虛榮?女人的一生,都是在跟自己的身體做鬥爭,少時吃不飽吃不好,營養不良,怕發育不好。二十歲以後,天天又祈禱,千萬別胖啊千萬別長肉肉啊。雖然沒有幾個女人能抵擋住肉肉,但女人們仍然不倦不悔地走在為自己而戰的路上。陸乙春剛才說那話,是有所指的,上午她參加了一個會,副市長關鍵主持的,主題是給機關部門瘦身,提高辦事效率,改進工作作風。類似的會年年開,年年強調,但就是不見機關瘦下身來,工作作風更是改進不了。陸乙春也是被會煩的,最近會議特別多,好像主要工作受阻後,領導們的精力就轉移到開會上去了,好像不開會,就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還是領導。田家耕和郭建華當然聽得懂,一個勁沖陸乙春笑,就是不跟著她亂說。有些事心裡怎麼煩怎麼罵都行,但就是不能說出來。
「怎麼樣啊,最近閒壞了吧,請你們二位來,可不是喝茶,是想讓二位動動嘴,動動腦子。」田家耕好久沒有過的官腔原有了,人就是不能進入角色,一入角色,立馬就成了另一個人。
陸乙春有點不大適應,捧起茶盅,沒喝,眼神詭異地看著田家耕。田家耕一邊為他們燙茶,一邊道:「明膠廠的事,我想二位都知道一點,當初樹它為典型,你們都是出過力的,這廠子現在到底怎麼樣,我想聽聽你們意見。」
郭建華本想說話的嘴巴立馬合上,也是大睜著雙眼,怪怪地看田家耕。
田家耕將燙茶的手藝表演一番,放下鐵壺道:「別那麼看著我,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發燒?」
「沒,沒。」陸乙春一邊搖頭,一邊忍不住笑出聲來。見慣了田家耕真實可親的一面,忽然見他人模人樣,裝五裝六,她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了。
「嚴肅點!」田家耕斥她一聲。陸乙春忙收起笑。看來田家耕叫她來,真不是喝茶。
這邊郭建華倒是清楚,最近他正為這家廠子苦惱,明膠廠連著惹出不少麻煩,有些隱患很大,有些現在看著不大,但指不定哪一天,就會成為超級炸彈,把南州炸出個坑來。田家耕一提明膠廠,他馬上心裡有數,這個廠有許多問題實在是不能迴避,也不該迴避。前段日子他帶工作組去過南華集團,想跟江南華認真談一談,誰知江南華根本不接他的茬。竟然當著下屬面說:「想吃想喝只管吭一聲,南州不過癮,我們上省城,去哪也行,但就是別跟我提窩心事。」說到這,江南華罵了句髒話,又道:「一個破廠子,你不折騰他折騰,有完沒完?」那口氣,比訓兒子還狠。這些土老闆,仗著有錢,說話要麼吆五喝六,要麼就沖死你。總之,不把你當回事。
都是慣的!很多時候,郭建華在想,這些土老闆為什麼有了今天,為什麼成了霸王,為什麼眼裡除了最大的領導外,一個人也放不進去?還是慣的。權力跟財富過分親密時,怪胎就有了。說更狠點,一個權力跟金錢狼狽為奸的社會,是一個無恥的社會,任何怪胎都會生出來。
「是啊,這廠子,是得想辦法動動手術了。」郭建華嘆道。
「看來建華感受深啊。」田家耕也坐下,目光坦誠地對住郭建華。
「豈止是感受,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廠子就不該有,更不該讓它為所欲為!」
「沒這麼嚴重吧?」田家耕試探著問過去一句,他叫二位來的目的,不在於從他們嘴裡聽到什麼,該掌握的,他已掌握,他只是想印證!
「嚴重?」郭建華反問一句,田家耕面前,郭建華一向不閃不躲,用不著,官場不是任何地方都需要裝腔作勢需要躲躲閃閃的,那樣,人就會累死。官場在大圈子之外,還有若干種小圈子,像他跟田家耕這種小而又小的圈子,就是用來說真話道事實的。他接著道:「秘書長你是蹲在大院裡,淨聽好的,淨看乾淨的,眼睛和耳朵被光鮮的東西填滿了,很多髒的暗的,你聽不到也看不到。」
未等郭建華再說,陸乙春猛地站起說:「怎麼說話呢郭局,好像聲討似的。」田家耕擺擺手,示意陸乙春甭打斷郭建華,郭建華屬於那種要麼死閉住嘴,誰問也不開口,一旦暢開誰也甭想擋住的那種人。官場中這樣一根筋的人要說是無路可走的,但郭建華恰恰相反,他的路卻越走越明亮,越走越寬廣。原因是他太清醒太明智,太知道啥話該說在啥地方。有人戲說他是計算機腦子,啥都清楚,啥都不糊塗,但你看到他時,他又總是糊塗的。因為他解析度很高,而且作業系統極其靈敏。田家耕就不止一次說,這人是奇人,官場鬼才。
郭建華一不做二不休,將自己知道的一點不保留地告訴了田家耕。田家耕聽完,怔住駭住了。郭建華說的不但跟他掌握的一模一樣,還有幾樣他不知道的,郭建華也道了出來。其中就有申孜跟江南華的矛盾,以及關鍵副市長跟明膠廠的種種瓜葛!明膠廠果然是一座潛藏在南州地下的金礦,他們用非常低廉的成本和近乎荒誕的製作手法,製造出一種市場需求量很大的產品,這個產品如同新的毒源體,迅速往四下釋放毒氣。到現在,這股毒氣已經擴散到很多地方去了。而在這個毒氣加工廠里,關鍵副市長跟烏嶺那邊的莫曉落既是合作者,又是利益對手。
關鍵啊關鍵,你居然真就參與了進去!田家耕真是不知所云了,聯想到關鍵到南州後所乾的那些荒唐事詭異事,包括給陸乙春發騷擾簡訊,還有最近傳聞的跟招商局副局長水愛蓮玩車震,嚇得值勤交警奪路而逃。田家耕禁不住打出幾個冷戰。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些人難道真是瘋狂到家了嗎?猛又想起談判那陣關鍵請莫曉落吃飯的事,心裡一震,他們會不會達成某種新的協議?真要是他們結成新的同盟,那可就糟透了。
一直不說話的陸乙春這時站起來:「行啊,我看你們都成偵破專家了,既然秘書長對此事如此感興趣,我也不妨湊個熱鬧。」
田家耕趕忙收回神思,注意力集中到陸乙春這邊。
陸乙春其實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在南州官場,她跟別的女官員不同,有太多另類之處。最大的另類,就是別人清醒時,她裝瘋賣傻,別人裝瘋賣傻時,她又清醒。陸乙春前面所以裝著,是她有苦衷,她不想讓田家耕攪進明膠廠這潭渾水。明膠廠的前前後後,陸乙春真是太了解了。明膠廠好多掩人耳目的事,包括後來出現的分髒不公,轉移生產,更換管理層等,陸乙春也都清楚。但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制止又是另碼事。尤其關鍵參與其中,陸乙春更是將這些秘密吞盡肚裡,死死地守著。其實關鍵一次次騷擾她,既有以權欺色的意思,也更是想試探她,怕她哪天腦子一潮,把不該講的內幕講出去。
官場許多關係,微妙中更有荒誕,明著是親近你關心你,暗卻是以特殊的方式提防你警告你。女人在官場,要提防的東西太多。要防別人的眼睛,防別人的衝動,防別人的關心也要防別人的熱情。但又不能讓別人對你徹底冷淡徹底失去念頭,因為一種念頭的死就是另一種念頭的復活。陸乙春最近就遇到麻煩,上次因為沒陪省局領導,結果省局對南州招商局工作意見很大,連著通報兩次。關鍵藉此機會大做文章,大有讓別人對她取而之的可能。不能小看關鍵,這人耍起二來,高原萬慶河拿他沒一點辦法。官場現在流行二,尤其關鍵這種上面有人的人!
一碼歸一碼,有些事提前防範是可以的,怕還未必。但陸乙春心裡就是放不下田家耕,萬慶河這邊剛一動作,她便感覺到一種不妙,說不出的揪心。她有點恨萬慶河,大官總是拿小官當炮筒當炮彈當挑人的槍,當事情不可收拾時,又眼睜睜看著職位低下的人變成炮灰,自己卻完好無損。官場之陰官場之損官場之狠,莫不在上下級的關係中體現出來。風光時,下級是襯托上級的綠葉,是護衛上級的旗子。鬥爭時,下級是槍是彈是必須衝出去的進攻手。成功了,下級是上級慶功宴上的喝彩者,是分得半杯羹的貌似勝利者。一旦失敗,下級要麼是殯葬品要麼就是替死鬼。陸乙春不希望田家耕變成炮灰,更不希望他成為眼下這局面中的一桿槍。但她又知道,有些事是無可挽回的,正如有些人的命運是註定的,不但是田家耕,她也一樣。她捋了捋頭髮,接著剛才郭建華說的,又將自己所掌握的明膠廠以及南華集團諸多問題道了出來。田家耕聽得極為認真,生怕漏掉一點,這才他跟陸乙春的交流中還是很少有的事。聽到最後,田家耕突然發現,今天的陸乙春在刻意迴避著一個人:副市長關鍵!
為什麼呢?
田家耕在心裡連打幾個重重的問號。
田家耕這天沒留二位吃飯,談完,公事公辦將他們打發走。然後掩上門,想。很多問題跳出來,被他壓下去,又跳出來,又被他壓下去。到最後,腦子裡就剩了兩張臉,一張是南華的申孜,另一張,是烏化集團莫曉落。
奇怪,怎麼把所有矛盾集中到兩個女人身上呢,難道是判斷失誤,或者出現偏差?
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田家耕終于堅定了搖了搖頭。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現在是劍走偏鋒,非常時期,非常的牌只能以非常的方式打出來,才能見奇效。
可真要到找申孜了解情況的時候,田家耕又難住了。
一開始他是想讓汪科長給南華集團打電話,約申孜出來。這樣可能冠冕堂皇一點,也理直氣壯一點。但又一想,萬一申孜不那麼聽話咋辦?畢竟他要談的,不是正常工作也不是接待類的事,很多話是要從申孜嘴裡硬掏出來,人家願意讓他掏麼?萬一一張口,嚇著了申孜怎麼辦?後來他把這方案否決了,他打的就是一張怪牌,不能用常規方式。可是直接將電話打給申孜,田家耕又缺乏信心,更缺少熱量。南州賓館那一幕還有後來賓館醉酒那晚申有志說的那些話,成了堅硬的阻隔,他怎麼能跟這樣一個女人單獨對話呢,還是談那麼重要的問題!思來想去,田家耕做出一個出乎自己預想的決定,這事還得靠申有志!
決定了就去做,因為思想隨時會被自己顛覆。田家耕看看表,估計申有志這陣閒著,抓起電話打過去,以叔叔的口吻說了聲:「有志啊,這陣不忙吧?」
因為是在電話里,申有志不需再裝,輕鬆道:「叔,是您啊,剛剛看了會書,準備睡一會。」
「看書好,這個習慣一定要保持下去,不看書怎麼進步呢,你說是不是啊有志。」話其實就在嘴邊,但楞是拐著彎吐不出來。田家耕才發現,自己並不是超人,俗人遇到的諸多困境,他照樣會遇到。
「叔有事?」還是申有志聰明,及時幫他解除困境。
田家耕長輩一樣笑了笑:「是啊,叔還真是有事呢。對了有志,最近你跟南貨的申總,有聯繫沒?」
「這個啊……」申有志有些難為情了,不過很快又說:「她昨晚找過我。」
昨晚兩個字,像橫衝出來的兩根針,狠狠刺了田家耕一下。田家耕忍著巨痛,捂著胸口道:「哦,看來你們還是常在一起嘛。」
「也沒,叔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沒事,沒事,叔就是隨便問問。」田家耕感覺到臉紅心跳,做賊一般。很快掩飾似地說:「叔想請她吃頓飯,聊聊。」
「真的啊?!」申有志大喜,緊跟著道:「我馬上告訴她,叔,您同意我跟她?」
田家耕臉一黑:「不是那事,談工作!」
申有志這邊口氣立馬暗下去,挺無助的哦了一聲,又問:「那,還要我告訴她不?」
田家耕想了想說:「你告訴她,就說我想見她,跟她談有關明膠廠的事,私下談,聽她怎麼說。」
申有志情緒一落千丈,有氣無力地說:「好吧,叔,我照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