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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7:39 作者: 許開禎

  田家耕在烏嶺見的第二個人,叫金華。

  

  好長時間,田家耕都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見這個人,要不要把已經中斷的某些事某些情感再聯繫起來?這真是一個難以做出的決斷。沒有哪個人的內心是清澈的透明的,我們所說的清澈只是狠著心把不清澈的東西不該生出的情感關在門外,不讓它進來。或者,我們的心已經很渾濁很迷亂,只是我們硬咬著牙說,我們是乾淨的、透明的,我們沒有迷失。

  我們不但活在別人的假象里,同時也活在自己的假象里。我們的悲哀不只是因為看到別人內心的骯髒,更嚴重的是我們很少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骯髒。當然,愛情除外。愛情在任何時候,都是以純潔的面孔出現,都露著天使的微笑。都是以不可阻擋的方式,溫暖或改變著我們的心靈。以至於讓我們常常忘了,自己還有資格談愛情嗎?等想清楚這點時,晚了,愛情它來了,而且紮下根不走。它要在心裡開出善之花惡之花,它要擠走你心裡所有人,它要獨霸。這時候你驚了幾驚,原來愛情是這樣一件禮物。

  其實它不是愛情,真的不是。愛情不過是個美麗的藉口,或者是一把花傘,它替我們遮住了很多東西,以防太陽曬到它們。

  那它究竟是什麼?野情,慾火,還是罪惡?田家耕到現在還沒想清楚。

  想不清楚的東西很多。

  田家耕在古坪擔任縣長時,有個女搭檔,或者也叫女下屬,她就是金華。金華當時是省派幹部,之前在團省委工作,省委組織部選調一批年輕幹部,到基層掛職鍛鍊,加強學習,金華就在其中。金華當時很年輕,剛剛三十歲。田家耕現在已經記不清,他是怎樣跟金華熟悉的,金華又是怎樣欣賞他的。從欣賞到暗慕,金華走過了怎樣一段路程。他腦子裡是記著一些事的,其中有金華的微笑,笑時露出的兩個疼人的酒窩。還有齊耳的短髮,以及短髮映襯下那張樸素到至美的瓜子臉。哦,不只是這些,還有縣長辦公會上口齒伶俐的發言,上訪戶面前溫情的微笑,以及跟縣委書記丁二昌吵架時突然暴發出的凶勁。

  躺在湖水灣度假村那張兩米多寬的床上,田家耕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始終響著一個聲音,到底要不要見她?金華這個名字,是秘書長溫久恆提起的,來烏嶺之前,田家耕根本沒想起她。他甚至堅信,自己早把那段歷史忘掉了。古坪發生的一切,他都覺得忘掉了。可是溫久恆提起了她。溫久恆說:「既然來了,就去見見吧。她這個人,還是有些想法的。再說人家在我面前老提起你,你不能把過去一筆勾銷吧?」

  就這麼一句,田家耕就神思恍惚不能平靜不能控制自己了。過去的事一一冒出來,翻騰著、席捲著,要把他摧毀,要讓他分裂。那張臉時而清晰,清晰得感覺她就坐在對面,他甚至已經嗅到了她的氣息,聞到了她的呼吸,還有身上永遠散發的那股淡淡的幽香。忽而,那張臉又模糊,仿佛從來沒遇過,從來不曾相識。可是,那張臉又確確實實存在著,深深地刻在他腦子裡。

  要說過去也沒發生過什麼,一切都在心裡,生活讓他們相遇、相知,相互鼓勵,相互欣賞。他們像兩個迷路的人,在橋邊相遇,然後嘗試著攜起手來,一次次去走那獨木橋,去……唉!田家耕嘆了一聲。他知道這樣一個夜晚,想一個不屬於他的女人是不道德的,至少對不住小橋,也對不住兒子田亮。是的,這一刻他想到了妻子小橋和兒子田亮。其實在古坪的時候,也是他們兩個,時不時地跳出來,干擾著他,困惑著他,矛盾著他,讓古坪變成了一道難解的算術題,直到吃空餉事件發生,直到離開古坪,田家耕都未能走出那關鍵的一步。金華還笑他:「是不是怕我糾纏你啊,放心,我可不想做小三。」又說:「都說你們當縣長當市長的,個個如狼似虎,怎麼你一見女人就發怵,難道是我不夠漂亮?」

  她的話總是含著挑釁,含著她這個年齡和職位不該有的一些信息。他田家耕算什麼啊,老且罷了,論學識,論地位,論以後的可能,他都不具備任何吸引力。可金華偏偏就沉迷於他,她說:「我不喜歡年輕的,一個個長不大的孩子。也不喜歡同齡的,看似有城府,其實都假,裝出來的。我喜歡老酒,那可是真正的陳釀,尤其你這老狐狸。」她叫他老狐狸!她突然不叫他縣長,叫他老狐狸。叫時,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猛地迸發出一團火,頭一歪,半個臉就貼在了他胸前。那是在一次酒後,他跟金華接待團省委的人,也算是金華娘家人,送走客人後,他們磨蹭在酒店,不想離開,還想多呆一會。結果,金華就把頭歪在了他懷裡。

  那是他們第一次身體接觸。說他老狐狸,是在團省委領導面前,田家耕巧舌如簧,機智地回答了幾個很不好回答的問題。比如年輕幹部的信仰,比如省派幹部對提升縣級班子素質增強縣級班子活力的作用,還比如金華到古坪後,縣府班子最大的變化是什麼。總之,田家耕用非常老到的官場語言,將一場本來乏味的酒宴搞得妙趣橫生,還讓人覺得始終沒脫離主題。臨走時團省委新任書記握著金華手說:「你遇到好老師了,這樣下去,金妹妹前途無量。」

  「能做我老師的,要麼是狐狸,要麼是狼,要不你選一個?」金華怕他不高興,仰起粉嘟嘟的臉說。

  那一刻田家耕真想吻她!吻掉她臉上的酒紅,吻掉她眼裡的媚情。

  但是他用一雙手輕輕推開了她:「不早了,咱也收拾一下回吧,桌上來桌上去,我這個縣長,真成酒肉縣長了。」

  金華眼裡的火撲地息了。

  女人容易生情,男人容易動情。女人決定將頭歪你懷裡時,是做了長期的醞釀與準備,並希望這一歪成為永恆。而男人只需要一時的衝動,就可將女人摟懷裡。好在田家耕那天沒衝動。

  但是這一晚,田家耕卻衝動了。

  這個夜晚,田家耕心裡鼓盪著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一半是被溫久恆激活的,另一半,是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叫金華的女人撩動起來的。好長時間,田家耕都喪失了一種叫上進心的東西,更缺少了一種叫鬥志的東西。他認為,古坪的時候,他把這兩樣東西全用盡了。古坪的打擊,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他有種療不好傷的感覺。人在仕途上栽了跟斗跟生活中栽了跟斗是很不一樣的,生活中你可以錯十次百次,錯過了還可回頭再來。仕途不,半步都錯不得,打個趔趄可以,摔了跟斗,你就再也沒爬起來的機會。田家耕那一跤摔得有些重,雖說高原和萬慶河在關鍵時刻又扶起了他,但那一跤留下的慘痛,到現在都沒徹底痊癒。

  在官場,不是你想沖就能衝上去的,太多的人報著沖的目的,結果敗得很慘。田家耕太了解現在的官場,也太懂得現在提升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東西。拋過年齡不說,單是從背景、後台、那個能讓你脫穎而出的外部環境,他都不具備。這樣的機會曾經倒是有過,可田家耕沒抓。

  奇怪,怎麼又想到了升,不是已經徹底看淡看透了麼?不是自喻為清醒客,什麼也不謀不想了麼?

  田家耕冷笑一聲,人啊,誰能把權力真正看淡看透,真還沒有,哪怕你挨過多少鞭子,一旦曝光再現,你的野心馬上便有!

  田家耕又想起跟釋心大師最近一次對話。來烏嶺以前,田家耕偷偷去了一趟韜光寺,老領導謝培安不在,去某個神秘地方療養,上級安排的。釋心法師剛從法國回來,看到他,甚是以外,兩人在寺南邊的聽雨軒坐了半晚上。捧著香茗,聽著遠處的松濤聲,兩位老朋友侃侃而談。釋心法師好像把以前跟田家耕說過的話都忘了,以前他是不主張田家耕再「進」的,反覆啟蒙他,開悟他,學會「退」,學會「隱」,學會在退隱中補養自己。還特意推薦幾本書,讓田家耕潛心去讀。「內外皆具禪意,你就看清自己了。明自己方能明萬物,萬物皆明,你還進什麼?萬物不明,你又進什麼?」這是他的原話。沒想這次,釋心法師跟田家耕談的,居然全是「進」!

  「修心為了明志,心不修則志不明,明志則要付諸於行動。你看那風,它要不吹過來,你我能感到是風麼?還有這松濤,它轟鳴,證明它所在。世間萬物,皆一個理,志與行同在,道才在。」

  田家耕聽得似懂非懂,但心,確實動了。

  走時,他又請教釋心法師,如何破局?釋心法師這次沒回答,從衣袋裡掏出一團紙,揉了揉,更團了。田家耕以為他要鋪開,捋展,沒,釋心大師掏出一根火柴,哧一聲,點燃那團紙,紙火熄滅後,撲一聲,吹走了灰燼。然後問:「還有嗎,沒了。簡單,還有忘記,是破解一切迷局最管用的方法。」

  簡單,還有忘記,田家耕咀嚼著這兩個詞。

  思緒再次回到金華身上。這樣的夜晚,不想金華實在有點可惜。

  那機會是金華為他提供的。一開始田家耕並不知道金華的底,還以為金華真是憑自己的本事打拼到今天,還以為真是表現出色,被省委組織部選中。後來發現不是,儘管他承認,金華確實很優秀,各方面都很出色,當這個副縣長,綽綽有餘。但優秀的人太多了,不是每個優秀的幹部都能被組織部門選中。

  奧秘在副省長陳國安這裡。

  金華的父親叫金克恭,很多年前,金克恭救過陳國安,這是一個大秘密。

  當時,陳國安還在一個叫紫竹的縣裡當縣長,金克恭是縣政府小車司機,因為技術好,又特會照顧人,每次出行,都把陳國安照顧得舒舒服服,後來陳國安將他留在了身邊,做了專職司機。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發生那件意外事,陳國安的官運可能要更加亨通更加流暢,現在去掉前面那個副字,當省長怕也不成問題。那麼,金克恭一家的日子,可就要多滋潤有多滋潤了。但是那件不幸的事發生了,來得很突然。

  那也是一次酒宴,當縣長的陳國安接待某位貴賓,因為客人過來身份特殊,陳國安沒讓其他人陪同,也沒讓司機金克恭同去。金克恭將他送到酒店,他說:「車子放下,你先回,今晚你不用管我了。」那晚,陳國安喝了不少酒,那時陳國安剛剛學會駕車,興趣濃得很,一有機會,就想親自體驗一下。於是他駕著車,載著同樣喝了不少酒的客人,往濱河路去。他要帶客人去看剛剛修好的濱河路,那是他在紫竹乾的第一項政績工程,得到省里不少好評。但就在那晚,陳國安出事了,在濱河路一段非常筆直的大道上,車子將一橫穿馬路的婦女撞飛。那一幕來得真是太突然,車裡的陳國安和客人根本沒有看到,等發現時,陳國安嚇得面目皆非,不停地喝完了,這下全完了。車上年輕的女子也嚇得面目皆非,酒精瞬間全無,兩隻眼睜大問,怎麼辦,這可怎麼辦?陳國安畢竟是縣長,很快便從慌亂中定下神來,一邊安慰女子,別怕,我是縣長,在紫竹這塊地盤上,還沒人敢把我怎樣。一邊緊急思忖,是開車溜走,還是?當時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陳國安走過去,摸了摸婦女的鼻孔,還有呼吸,呻吟聲仍然聽得真切。他猶豫一會,抬頭看了看四周,忽然沖急撲撲趕過來的女子說:「你馬上回賓館,明天有人問起,就說沒見過我。」女子不舍,情痴地問:「你想投案自首?」

  陳國安恨恨說了句:「不!你快離開,以後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管!」

  年輕女子倉惶逃走,陳國安又在原地多呆了一會,猛一跺腳,轉身。這時被撞飛的婦女發出了清晰的呼救聲:「好人,救救我,我家還有兩個孩子……」陳國安那天走得很果決,他不能把自己的政治前途賭在一個婦女身上,更不能把自己毀在一場車禍上。於是他斷然上車,油門一踩,什麼也不再想的回到了縣府。

  第二天,消息傳來,婦女死了,流血過多,未及時送往醫院,死在了馬路上。經查,婦女是西郊農民,到縣城是到夜市上擺攤。按說這件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過去,在一個縣城,沒有哪股力量敢把縣長定為嫌疑犯,更沒人敢說是縣長撞死了人。可世間的事有很多蹊蹺,更有許多意外。那晚事發時,正好有一輛外地車從濱河路經過,司機並不知道撞人的車是縣長開的,於是他向有關部門舉報,並講述了事發現場經過。這下,陳國安被動了,他可以控制了整個紫竹縣,但不能控制外面。而且,政敵一聽到此消息,立馬就做起了文章。任何時候,打擊或放倒你的,都是你身邊的人,他們安靜地等在身邊,就等機會的出現。紫竹一下熱鬧了。縣委書記連夜去了省里,常務副縣長直奔當時的地委,更有一些好事者,索性直赴舉報者那裡,掌握更多的資料。就在陳國安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不知所措時,公安局長突然來訪,說縣長不用發慌,司機已經投案。

  「投案?」陳國安沒反應過來,臉上表情十分驚恐,還以為公安局長讓他去投案。

  公安局長坦然地笑說:「這個老金,撞了人就撞了人嘛,跑什麼。交通意外天天有,幹嘛把一件小事整這麼複雜。」

  「金……你是說,金克恭?」

  「不是他還有誰,除了他,誰還敢動縣長的坐駕?」

  「啊,啊,這個老金,這個老金,怎麼就……」

  那場車禍,交警部門最終認定是司機金克恭酒後駕車造成的。本來開始沒定肇事後逃逸,只是定性為一般性交通事故,可對手死咬住不放。尤其擔任縣委書記的馮光烈,更是動用不少手段,跟常務副市長聯起手來,非要將陳國安搞掉。迫於無奈,陳國安才不得不做出讓步,讓公安按肇事逃逸追究了司機金克恭的責任。金克恭最後因交通肇事致死人命罪被判入獄,刑期八年。

  那一年,金華剛滿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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