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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7:36
作者: 許開禎
田家耕去了一趟烏嶺,悄悄去的,跟這邊誰也沒說。
田家耕是該去趟烏嶺了。有些事,別人到了你地盤上,談不清也不好談,必須你親自登門,必須亮出一個誠懇的態度,這算是官場禮儀吧。官場裡有數不清道不明的禮儀,看似大家都大大咧咧,什麼也不計較不在乎。其實眼裡、心裡,都在看著想著這事。公事私辦,私事公辦,是官場最普遍最正常的兩件事,但這兩件事都涉及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禮儀。還有,萬慶河這番談話,也讓田家耕忽然明白過一個道理,人是需要相互走動的,禮尚往來嘛。什麼叫江湖,江湖不是水,不是浪,江湖其實就是走動。你有事,你主動拜門子。人家來看你,那是為人家的事。江湖還有一個規矩,腳在裡面,心必須在裡面。萬慶河那天為什麼特意提到江湖兩個字,就是在怪他,心似乎不在裡面了。所以,田家耕必須做出一個樣子來。
他在烏嶺見了兩個人,一是秘書長溫久恆,另一個,很神秘。沒出發前田家耕就跟溫久恆通了電話,溫久恆說歡迎啊,你家耕來,我當然得把手裡工作放下,好好跟你喝一場。都在說酒,其實又都不是酒。酒在官場,不過一噱頭,不過一藉口,好在大家都懂這話的意思。田家耕客氣道,酒還是免了吧,喝來喝去,大家都傷身體。溫久恆道,傷身體怕啥,咱這身體,還怕傷?
這話透著一股子悲涼。
等到了烏嶺,溫久恆早已安排好一切。烏嶺供接待的地方很多,這點上,南州根本無法比。烏嶺經濟發展太快了。建市不到十年,各項指標早已躍居全省前三位,GDP是南州三倍還多。全歸功於烏化集團,守著一座富礦,烏嶺不騰飛沒有道理。烏嶺最上檔次的接待賓館要數一招和二招,這是過去的叫法。烏嶺還沒建市前,中央和各省領導常來參觀取經,烏化集團就建了三家招待所,一招二招三招。說是招待所,其實是那個年代的叫法,論規模論豪華程度,早已超過了五星。如今,一、二招還延續著過去的叫法,三招改制,脫離了出去,成為烏嶺另一張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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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久恆並沒把田家耕安排在一招或二招,這裡怎麼著也是集團公司地盤,對市里領導來講,有越界的嫌疑,再說行動起來也不方便。也沒讓田家耕住市里經常接待貴賓的南湖賓館,選擇了烏山腳下一個叫湖水灣的度假村,說這裡安靜。田家耕想,溫久恆也不想別人知道他到了烏嶺,關起門來好說話。果然,溫久恆在隔壁也開了個房,看來是要陪到底了。
晚飯就他們兩個人,溫久恆問田家耕,要不要再叫幾位?田家耕說,熱鬧慣了,還是清靜一下吧,天天人來人往,煩了,真煩了。溫久恆說:「煩了還不安安穩穩在家呆著,又跑來煩我。」田家耕道:「要煩一起煩,不能只煩我一個。」溫久恆哈哈一笑,他跟田家耕有種骨子裡的相通,這份相通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同是秘書長,幹著同樣類型的工作,更多的,則是他們做人的原則相同,堅持的東西相同。或者,對生活的感悟相同。
「那就不叫,清清靜靜吃頓飯。」
於是兩個人要了個小包間,清心閣,點了幾樣小菜,一道魚,烤了一盆土豆加紅薯。溫久恆說:「我可不是美食家,不會弄菜,這邊也弄不出你老田那樣叫絕的菜,來點土味,讓胃放鬆放鬆。」
田家耕說:「你沒聽說一句話,吃什麼不重要,關鍵看跟誰吃。我不是跑來討美食的,我是跑來討教的。」
「哈哈,也有事情把你難住?在我眼裡,你可是智多星,是老萬他們的智囊。」
「智囊不敢當,端人碗,想人事,替人操心,本分而已,誰讓咱就這命呢。」
「這可就矯情了,你老田這麼想,其他人還活不活了?目前不要光盯住前面,看看你後面,一大堆人還在摸打滾爬,找不著方向呢。」
「不是矯情,都這把歲數了,還矯情給誰?一晃,就該下來了。還沒活明白呢,就結束。這人啊,真是不敢往深處想。」
「那就不想。」
「自己不想可以,別人呢?不瞞你說,這次是真遇到坎了,過不去。」
「說說。」
「還不就是你們,楞是把一盤棋給攪了,搞得我們那邊,都不知道腳該往哪個方向邁。」
「是這事啊……吃菜、吃菜,先填飽肚子。」
溫久恆突然就剎了車,不往下說。田家耕只好抓起筷子,可哪能吃得下。萬慶河很有可能要跟高原攤牌了,這是一件非常悲觀的事,田家耕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可能很快要出現。當然,他不是怪萬慶河,沒人願意成為別人的影子,更沒人情願一直籠罩在別人陰影里。官場裡哪有什麼一盤棋,所謂一盤棋,不過是一種提法,一個口號。或者,大家合起手來作的一場秀,演的一齣戲。作秀總有作不動那一天,當一方累得不想合著這節拍時,斷裂就出現,僵局也就出現,進而,鬥爭的序幕就會拉開。萬慶河現在明顯是累了,不想配合了,想跳出來,唱一陣獨角戲。這很危險,田家耕不由得就要為萬慶河捏一把汗。這趟來,就是為萬慶河討招,讓他儘快打開這個死結,不要做出不該做的事。
做不得。官場裡很多平衡很多和諧,是必須。外面怎麼罵怎麼批,那是外面的事,人家不在官場,不在體制內,不受這個約束。作為官場中的一員,你必須時刻記得,維護某種規則就是維護大家的利益。叫利益圈也罷,叫同盟體也罷,總之,你在這條船上。船翻了,大家都沒好處。這些話平時是說不得的,只能埋在心裡,但行動上,你必須做到,毫釐不能差。就算是偽裝,但大家都需要這個偽裝。這是從大處想,小處呢,高原跟萬慶河,都對他田家耕不錯,在他最苦悶最失意最彷徨的時候,兩雙手都曾伸向過他,將他從徘徊或迷茫中拉到岸上,他不希望他們展開鬥爭,更不想看到血淋淋的一幕。權力爭鬥向來是殘酷而無情,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兩敗俱傷,一個成功擊敗另一個,完勝而出,這樣的概率太小。再說,田家耕了解高原,高原現在這樣,不是說他想做什麼,而是什麼也不想做,就想平穩走完最後的這一程,然後穩穩噹噹地著陸。對一個已經不再抱有政治希望的人來說,還用得著跟他攤牌?這點上萬慶河真是不明白,或者,他被眼前局面弄亂了思維,急了,慌了,亂了章法。這種時候,就需要他田家耕默默為他校正了。
校正別人也是校正自己。
「老溫啊,這次來……」田家耕象徵性地動了動筷子,放下,兩條胳膊抱起來,怔忡地看住溫久恆。
「怎麼,在我面前也說不出口了?說吧,我可是專門跑來跟你掏心窩子的。」溫久恆顯得坦誠、自然,一張臉上寫滿了信任。
「那我可就說了?」
「你看你,有什麼話不能講呢,你怎麼還拿我當外人?咱倆之間,可不興這樣的啊。」
「好,好,好,不興。老溫啊,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怎麼越想越糊塗,越搞不清呢。」
「那是你沒想!」
田家耕一怔:「怎麼講?」
溫久恆剛夾起一塊魚,筷子一放說:「老田你跟我說,你想什麼了,你們不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個個玩深沉嘛。你,高原,還有萬慶河,你們心裡比誰都明白。癥結在什麼地方,這么小兒科的問題你們看不出來,是不是喝酒喝出腦梗塞了?」溫久恆突然發起了牢騷,話說得十分難聽。田家耕趕忙說:「別激動,別激動嘛老溫,我都不敢激動,你激動什麼?」
「不是我激動,老田,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會出問題的!」
「哪敢拖,老溫你可別冤枉我,也不能冤枉高書記和萬市長,變卦是你們搞出來的,謎也是你們讓猜的。我承認我們是笨拙了些,也可能是把問題想岔了,想到另一條軌道上去了,所以我才跑來請教你嘛。」田家耕還是涎著臉,他懂溫久恆的激動來自何處,對他們兩個來說,只要某項工作處於膠著狀態,他們的內心也就膠著了。這是秘書長這個特殊崗位決定的,所謂秘書長就是擔領導擔不了的,干領導不想乾的,想領導必須想的,考慮領導考慮不到的。更直接點說,秘書長這角色,就是為領導跑前跑後,鋪平一切道路,讓領導體體面面走在紅地毯上。如果有坑,秘書長必須先跳,如果有河,秘書長必須先蹚,如果有火,秘書長必須先撲。以領導的舒服為自己的舒服,領導的成就為自己的成就,當然,領導如果不滿,要發泄,秘書長還必須做到一條,就是要當好泄洪溝,讓領導痛痛快快地泄怒。所以,秘書長跟秘書長交流,有時候發火併不是發給對方,而是發給這個職業,發給這位子。或者,發給心裡糾結的某一件事。
此時的溫久恆,就是在發這樣一種火。南烏合作不暢,變故亂起,也給他帶來極大的麻煩。至少,他得整天揣摩領導心思,揣摩領導跟領導之間的關係。可眼下領導心思哪有那麼好揣摩,關係更是不好判斷。就說李達吧,本來是白慈光的心腹,但最近又跟市委書記張笑東搞起了彆扭。誰都知道張笑東就是白慈光放出去的一隻鴿子,替白慈光在烏嶺飛。李達以前跟張笑東關係也很密切,稱兄道弟,可以在一起放開喝酒放開談女人公開分髒的那種,可最近突然僵了。反倒又跟這邊市長駱川黏黏乎乎,真是讓人辨不清哪是真哪是假,雲裡霧裡,全是猜的事。
摸不清這些關係,秘書長這碗飯,就不好吃。溫久恆最近就因為這些密密麻麻的線,挨了幾次批。
女人,所有的麻煩都是女人引起的。一個莫曉落,搞亂了烏嶺,也搞得南州亂雲飛渡。這次致使張笑東和李達反目的,聽說又是一個女人!
唉,為什麼有權的總是離不開有色的。大家爭一個位子能理解,爭一個女人,溫久恆就不能理解了。這方面,他的思想真還沒李達他們前衛。
「就一條軌。」他硬生生說了一句。說完,又覺把壞情緒帶給了田家耕,帶著抱歉道:「不好意思,這兩天心情太壞,快要成神經病了。」
田家耕呵呵一笑:「我比你嚴重,我都神經二度了。」
兩人同時被這句話逗笑,哈哈大笑起來。是啊,他們這些人,哪個神經沒有問題?
笑完,溫久恆一本正經道:「老田啊,這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呢,它又簡單得很。南烏合作,看似是一場經濟大戲,大家爭著當主角,都想把這齣戲演好,其實呢,是一場政治大戲,都想借這齣戲,把自己唱成主角。想必這一點,你老田不會看不出來。我估計,你犯難的,不是將來誰當主角,也不是果實怎麼分,那是他們的事,跟你我沒關係。你犯難的是另一個,這齣戲的背後,或者唱這齣戲前,還有哪些枝枝葉葉要理順。是不是我們這邊的關係太複雜,把你看花眼了?」
「知我者,老溫也!」田家耕激動地叫了一聲,嚯地站起,屋子裡來回踱步。臉上忽而陰忽而晴,到最後,定格成一副率真的表情:「老溫啊,你是把我看透了。我這人就愛瞎琢磨,其實沒人逼我,真沒,我就是愛琢磨,瞎琢磨。你說對了,我是讓這邊的關係搞花了眼,現在呢,有兩個人難住了我,這兩個疙瘩,我解不開啊。」
「別藏,說出來。」
「莫,莫總。還有一個呢,你知道的,於則洋後面那一個。」田家耕還是不敢把張欣的大名說出來。其實真正困住他的,是張欣。這段時間他反覆在想,南烏合作突起變故,裡面摻進雜七雜八的事,一定跟張欣有關。只是他信息量太少,實在搞不懂這個神秘女人到底是誰身上長出的一根刺。
溫久恆的臉突然陰住。他鼓動田家耕說出來,田家耕真的說出來後,他這邊,又有點承受不住。其實,於則洋以及背後那個人,也把烏嶺搞亂了。
「怎麼,我觸到雷區了?」田家耕見狀,小心翼翼問了一句。溫久恆靜靜地看住田家耕,腦子裡似乎在過濾什麼,半天,他說:「把你的想法先告訴我,可以不?」
田家耕噎了一下,試探性地道:「那個張,到底……」
「痛快點行不,我想知道你這邊怎麼判斷的!」
「應該不會是白吧,我想不可能,可再上面,我就不敢亂猜了。」
「誰讓你猜,這事是能猜的嗎?」溫久恆的脾氣又壞了,沖田家耕埋怨幾句,轉身出門,沖前台喊:「給我拿瓶酒來!」
「拿酒做什麼,不是講好不喝酒的嗎?」田家耕緊著阻攔。
溫久恆說:「沒酒怎麼談,先喝,離了酒,你我都是廢人。」
這話深刻,田家耕也感覺到,沒酒,說話就磕絆,就吞吐,不利落。狗仗人勢,酒仗人膽,他們是讓酒廢了。
酒打開了,兩人就著酒,就著話題,一步步的,往裡走。原來他們以為,這話題深不到哪裡,幾句話就能講清楚。說著說著,才發現,他們誤入了一片密林,灌木叢生,陷阱暗布,卻又誘惑四射,鼓舞著人往裡走。可裡面曲曲悠悠,每踩一腳,都怕觸到雷區,於是他們小心翼翼,謹慎地邁著腳,一步步的,走,再走……他們把一個秘密楞是挖了出來。
一個駭人的秘密!
兩個人的臉全白了,白得怕人。但是,他們又分明感覺到,心,比沒喝酒前輕了,那股重騰騰的東西,沒了。似乎隨著他們的碰杯聲,被他們碰碎碰爛碰沒了。其實很多事就這樣,壓在心裡時,會讓人喘不過氣,緩不過勁。一旦將它捅破,讓它見了天日,其重量也就自行消失了。
世上原本沒有秘密,秘密來源於我們的心裡,來源於我們的無知和怕。是我們把某些東西看得太過嚇人,太過神秘。窗戶紙一旦捅破,裡面曝出的,其實全是司空見慣的事。對張欣而言,面紗裡面裹著的,不外科權力、陰謀、肉慾、貪婪,以及赤裸裸的交易。
至於莫曉落,她玩的又是另一出。